李冲一路驾车西行,携老扶弱颇为支绌,亏得他自幼流荡草莽,惯识世路,总算平安到达荥阳西侧的须水镇。离京越远,路上越不太平,李冲教完颜宁与纨纨用碎布垫在齿颊间,采野栀子煮水染黄脸蛋,蓝草根捣汁涂眼圈嘴唇,又教福慧将花白的头发剪下一绺,用米浆一根根粘在眉毛和下颌上扮作老翁。改装完毕,三人面面相觑,都忍不住笑起来,福慧笑道:“姑爷好本事,我都认不出姑娘和公主了。”话音未落,李冲也走过来,头发胡须乱蓬蓬地,一口白牙染得又黑又黄,敞着两条腿,看起来倒有四十岁光景,纨纨本能地惊了一跳,旋即反应过来,小夫妻俩你看我我看你,手拉手笑个不住。
完颜宁立在一旁,也露出安静的浅笑。她初时只是被迫出京,及至离皇宫越来越远,心情竟越来越轩畅,眼前虽是“野哭千家闻战伐”,她却别有一番天宽地阔、山高水长之感,转而发自内心地渴望走得远些、更远些。
路上餐风宿露、千里荆榛,但她并不害怕,因为受的苦越多,离那个金玉牢笼中的身份就越远,她不由自主地欢喜,努力吞咽着冷硬的麦饼,甘之如饴。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她竭力侧身贴着板壁,让纨纨和福慧能在狭小的车厢里睡得舒服些。冬夜漫长的黑暗中,有许多张亲切的面孔从眼前一一划过,嬷嬷、殿头、流风、兄长、徽儿、姨父、姨母,还有身边的纨纨与福姑姑,这些温暖点滴汇入心底,最终万流归宗,化为丈夫宽广的怀抱,一想到有他在此行的尽头处遥遥相待,她便无畏万难。
“长主,我方才从市集上听到个消息。”李冲凑过来低声道,“广平郡王驻军在荥阳。”完颜宁回过神,很快明白了他的主意:“好极!姑母从前待我们兄妹很好,只要福姑姑说战乱中与你失散了,王爷定会保护纨纨,无需我出面。”李冲点头笑道:“那就好。你俩虽要好,毕竟是欺君之罪,还是别教他冒险。”
纨纨自舍不得丈夫,更不肯与完颜宁分开,李冲笑道:“你没上过战场,不知道有多危险,前有敌军,后有追兵,将军武功再高,也保不齐一家子老弱。”福慧深以为然,劝道:“姑爷说得在理。姑娘和我先到王爷那里暂栖,免得拖累了姑爷和都尉。”纨纨无奈,只得同意。李冲扮作车夫,将她俩送至荥阳大营外,亲眼看见主帐亲兵客客气气地迎了二人入内,这才放心载着完颜宁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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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大九年正月初一,宫中例行饮宴,因河南战事千钧一发,兖国长公主又“病重”,皇帝也没了兴致,以节俭开支为由草草喝了几盏羊羔酒就遣散众人,只留下皇后、宋珪与潘守恒。
皇帝沉脸不语,宋、潘二人自然不敢出声,皇后见状,柔声问:“陛下是担心妹妹么?”皇帝垂眼道:“京畿九路都已寻遍,开封府不可谓不尽心。朕瞧着此事蹊跷,所以问问你们。”宋珪心中一突,躬身不语,皇后与潘守恒未揣摩出皇帝意之所在,也不敢贸然开口。
皇帝见众人都不说话,只得道:“朕在想,她是不是和纨……仆散宜嘉一起跑了?”宋珪心虚,脸色登时有些变了,所幸低着头未被皇帝看见。皇后不知实情,生怕皇帝以此为借口派人追回纨纨,忙笑道:“臣妾倒不这样觉得。她若和宜嘉在一起,只会连累宜嘉也被找到,妹妹聪明绝顶,怎会想不到?”宋珪巴不得这一声,忙附和道:“臣也是这样想。”
皇帝踌躇不语,瞥见潘守恒垂手立着,又问他的看法。潘守恒叉手一揖到底,静静道:“臣斗胆,臣以为长主即便设计离京,她所向之处乃是流血漂橹的修罗场,不会带仆散姑娘一起去的。”皇帝面色更青了些,宋珪忙道:“长主若有此心,上次去阌乡时何必第二天就回来?”皇后倒不在意完颜宁的去向,只是不信一个深宫女儿敢去战地,也附和道:“妹妹手无缚鸡之力,又从小娇生惯养的,到了那里吓都吓坏了。”
皇帝沉吟片刻,皱眉道:“她是吉星,若真去军中,兴许会对战事有利……唉,国家残破至此,社稷存亡,在此一役,倘若真能打退蒙古,朕成全他们就是了。”宋珪一听,喜出望外,又怕是皇帝试探,不敢轻易言语。倒是皇后想取悦皇帝,凑趣道:“陛下所言极是!战胜蒙古是一喜,公主出降又是一喜,朝中马上就要双喜临门,可不是否极泰来了么!”
潘守恒脸色苍白,却也未敢逆触帝后的喜兴,宋珪正待说几句吉利话将此事敲定了,忽闻内侍来报紧急军情。
“陛下!”那内侍气喘吁吁,满面仓惶,“蒙军攻邓州不下,转去扫劫唐州、方城、南阳,都……都放火烧成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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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二,拖雷决定孤军北上。
此举大出金人意料,因拖雷右军孤军深入河南腹地,前无窝阔台中军应援,后有十五万金军追击,一旦被包抄围歼,便成四面楚歌之势。
拖雷亦知此行极险,取道五朵山直杀汴梁,意在恫吓金人皇帝,逼得金军不得不全力追赶。而金军因南阳、方城等地的惨祸士气高涨,忠孝军一马当先,追上蒙军殿后的三千骑兵予以痛击,但蒙军轻骑奔逃迅速,未能全歼。
此后,蒙古一边全速进军直奔汴梁,一边沿途烧杀。因移剌蒲阿此前奏捷,河南各州县以为蒙军败退,未能坚壁清野,损失惨重,而追击蒙军的金军所到之处都已是一片焦土,无法取得食物补给,行进越来越艰难。
两军你追我赶,一齐向东北钧州方向奔去,拖雷派小股骑兵不断地骚扰,让金军不得休息,一旦金军反击,蒙军就迅速逃走,深合后世“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之精髓。而金军两位统帅竟毫无应对之策,任由十五万大军连日被四万蒙军骚扰,金人士气开始急速下落。
正月十一日,两军到达沙河,蒙古五千骑兵抢先越过沙河,在河对岸等候金军。金军夺桥,蒙古稍作攻击就向西躲避,金军追击,蒙军南渡逃跑。金军看到蒙军撤退,且此时天色已晚,于是就地安营扎寨。谁知蒙军却再次北渡袭击金兵,金兵与之战,蒙军再撤退,金兵回营,蒙军再来袭。如此循环往复,金兵无法进食和休寝,焦头烂额,疲惫不堪。
是夜,天阴有雨,次日又变成了大雪。金人自入中原繁华温柔之乡,常年骄奢逸乐,从未受过风雪严寒,早已不复女真先祖艰苦卓绝的勇武与坚韧,在大雪中衣食不继,冻得瑟瑟发抖;而蒙兵世代生活在严寒的蒙古高原,最擅在朔风冰雪的冬季作战,两军气势此消彼长,攻守之势顿时逆转,变成蒙军追击金军。到午后,金军进至黄榆店,狂风暴雪交加,除忠孝军能耐严寒,其余金兵不能行进,只得就地扎营,由于沿路补给都被蒙军破坏,部分士卒已断粮三日,饥寒交迫。
拖雷尾随而来,金军一扎营,蒙古军便立即包围了金军,并在黄榆店通往钧州的路上设下几重埋伏,于在山隘间伐木堆积,拦截金军前进,并每天派兵轮流袭击骚扰金军,整晚战鼓不停。金军列阵部战,蒙军又退而不战。
正月十五日,移剌蒲阿接到皇帝密旨,说窝阔台连克孟、卫二州,渡过黄河,汴京危殆已是十万火急。同时,拖雷也收到军令,窝阔台已攻克郑州直下汴梁,派亲王按赤台、口温不花率领一万余骑支援拖雷,要求拖雷截杀赶往汴京的金兵主力,如此一来,两军实力相当,蒙兵不必再追逃骚扰,足够决一死战。
完颜合达犹豫不决,希望能原地决战,待天气好转之后,以忠孝军为前锋发起冲击,或可扭转局势。但移剌蒲阿拂袖而起,坚持以皇帝为重,必须立刻回师救援汴梁。金军就此拔营而走,冒雪突围,许多士卒冻得肢体僵硬面无人色。
杨沃衍率部奋起争先,拼死移开挡路的树木石块,以血肉之躯捣开了一个缺口,虽死伤惨重,却激励了全军士气。蒙古轻骑组织反攻,却被武仙所部金军杀退,金人乘胜追击,眼看就要将三千蒙古骑兵逼落悬崖深涧之中,谁知忽然“大雾四塞”,目不能视物,武仙扼腕长叹,只得收兵。接着,武仙和高英率部往北拼杀而出,冲撞前进。
拖雷见原野上硬碰硬占不到便宜,转而进攻高地,意欲扼守山峰居高临下,再次切断金军,分割包围。
危急关头,完颜彝领忠孝军突围而出,抢占三峰山高地,打退蒙军一次次进攻,用箭雨掩护十五万金军全部突围,往北急进,一举杀向三峰山。三峰山顾名思义,有三座相连的高峰,完颜合达命武仙、高英进攻西南,樊泽、杨沃衍杀向东北,张惠、按得木血战中峰,三军奋勇厮杀,打得蒙军节节败退,仓惶逃向东北、西南山脚,而金军分别占领三处山峰高地,乘胜冲杀蒙古败军,眼看着就要将拖雷四万人马围歼在山谷之中。
中夜时分,再次天降大雪,奇寒彻骨,金军将士不耐寒冷,“戈戟弓矢冻缠”,又变作劣势一方,须臾“白雾蔽空”,两军被迫停战,部分金军退回三峰山上,更有大部金军追击蒙军至麻田,连日雨雪渗透泥泞不堪,人马践踏之处泥淖没胫,连坐卧休息亦不能够,只得僵立在冰雪泥淖之中,苦不堪言,连手中枪槊也“结冻如椽”,部分将领组织士兵挖沟立军,可藏身沟壑工事中的金兵一样冻得浑身结满冰凌,加上数日食不果腹,越来越多的金兵丧失战斗力,反过来被蒙军包围夜袭,渐成惊弓之鸟。
而蒙军反应迅速,知道奇寒的天气是绝佳机遇,轮流点火烤肉,纵酒谈笑,刺激山上被困的金军。
朔风如割,风雪交加,被困在三峰山的金军已断粮多日,缺衣少食困乏不堪,连骑兵赖以生存的马匹都被杀来裹腹,士气越来越低靡不振,连素以坚忍彪悍闻名的忠孝军都有些丧气,两位统帅也束手无策,坐等山下蒙军好整以暇地商议列阵。
即便如此,惮于这场经久不散的大雾,拖雷仍不敢贸然发动总攻,而是将兵力移到三峰山与钧州城之间,准备放走金兵后再追歼穷寇。此时有见机的蒙古将领劝拖雷等窝阔台到来后再作决定,可拖雷一心记挂战事,并未理解其谏言之深意,生怕金军突围成功进入钧州据城以守,于是不等窝阔台直接放开通往钧州方向的包围。恰好此时被逼到绝境的金军向外突围,以为逢凶化吉绝处逢生,争先恐后地从这条蒙军让出的通道逃生,人喊马嘶,乱作一团,踩踏争道,声如崩山。
蒙军见金军溃乱奔逃,士气军纪荡然无存,趁机全力追击掩杀,打得金兵丢盔弃甲狼奔豕突,最终一败涂地。
就在这个时候,苍天吊诡地伸出那双翻云覆雨拨弄苍生之手:天晴了,“天气开霁,日光皎然”。
金军残兵在雪后灿烂的阳光中清清楚楚地露形于雪地之上,无处可遁,终至全军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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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冲带完颜宁自荥阳一路南行,沿途向百姓打听战事,听说官军打退了蒙古,原本坚壁清野的村砦城郭又恢复旧貌,且又时逢辞旧迎新之际,心中很是喜悦。
这一晚是除夕,二人借宿在贾谷镇一处民家院中,李冲买了些米酒,倒了一小盏给完颜宁,笑道:“委屈长主喝口醪糟,权当是过年了。”完颜宁微微一笑,接过粗陶盏缓缓饮下,待身上热了些,又抱膝坐在车辕上,下巴抵着膝盖,侧首望着原野上无垠的黑夜,久久不语。
李冲不知她心事,以为她只是思念丈夫,笑道:“官军既已得胜,咱们再劝一劝他,功成身退,他定会走的。”完颜宁只是微笑,良久,才轻轻道:“你信?”李冲一愣:“怎么?”完颜宁静静道:“蒙古人远道而来,三路伐金,会不战而退么?你也曾在军中,应当知道参政的性子。”李冲闻言,也攒眉沉吟道:“如此说来,奏捷之事多半是虚言夸功……哎呀,不好!这许多百姓听信了朝廷捷报,都不曾进城躲避,蒙军一来,可都活不成啦!”他跳将起来,奔去相告父老,可村民们哪里肯信,反怪他酒后胡言恐吓,李冲无奈,又回到车边,垂头丧气地摊手道:“没法子啦!”完颜宁也不答话,只是蜷起身子望天惨笑,过了片刻,柔声道:“太和,你回荥阳去接纨纨吧,我自己去找他。”她本就怀着必死之心,此刻也不愿再拖累旁人。
李冲笑道:“我就这么回去,非被纨纨休了不可。”见完颜宁心绪低沉,又故意笑问:“对了,你从前在宫里是怎么过除夕的?御宴上有什么好菜?”
完颜宁抬眼望向黑沉沉的夜空,嘴角露出温柔的微笑,仿佛在一片混沌广袤的黑暗里看到了十七年前的那个灯火阑珊的除夕夜,一个发束双鬟的小女孩摇摇摆摆地跑向雄伟高阔的隆德殿,轮值的禁军青春年少、英气勃发,用铜墙铁壁般的臂膀稳稳抱起那小小女孩,侧过脸认真地道:“别怕!”
“良佐。”她的语声低如梦呓,伸手向遥不可及的夜空,似要穿透浩瀚的时光回答隆德门下那个热血少年,十七载光阴如水,改了她的形貌,添了他的风霜,唯那怀抱宽厚沉稳如昔,在刀山血海中恒久相待,“只要见到你,我就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