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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尾声】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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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立兵变献城之时,元好问在朝中任左司员外郎,官职虽小,才名却著,故而也在献俘名单之内。

元好问深知蒙军素有屠城惯例,煎熬之下,决意置个人毁誉得失于不顾,毅然忍辱写下《寄中书耶律公书》上呈蒙古丞相耶律楚材,请求保护王若虚、杨奂等五十四名中原大儒,委以重任。而后又在耶律楚材的引荐下,两次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觐见蒙古大汗。

这一惊世骇俗的举动,使得元好问饱受“贪生怕死”“厚颜无耻”“卖国求荣”的责难,然而汴京生民、中原大儒和金朝典章文献却得以保存,千秋功过,自有后世分明。

虽有上书之功,元好问依旧楚囚南冠,被蒙军羁押至山东聊城,也是在这里,听到了皇帝身死,金国灭亡的消息。

那是天兴二年,归德无粮,皇帝又往蔡州,在双沟寺避雨时,见身边人马稀疏,仪卫萧条,不觉悲从中来。翌日晨起,潘守恒进梳栉,劝道:“愿陛下还宫之日无忘此草庐中,更加俭素,以济大业。”皇帝闻言,凄惋咨嗟良久。

到达蔡州后,金军垂死挣扎,哀兵小胜,蒙古多次攻城失败,“不复薄城,分筑长垒,围之”,并定下了联宋灭金之策。

十月,宋廷派遣鄂州兼江陵府副都统孟珙领兵二万、运粮三十万石踏上了灭金的征程。

十一月初五,宋军与金军在息州狭路相逢,接战不到一个时辰,便一举击溃前来阻击的金军,并一直追杀到高黄坡,斩敌一千二百,俘虏了大批战马,顺利地与蒙军会师于蔡州城外。

十二月初一,蒙军于息州击败金将武仙,海州、沂州、莱州、潍州等地守将遂纷纷望风而降。至此,宋蒙联军正式完成了对蔡州的包围,内防金兵突围,外阻金兵入援,将之变作一座孤城。无奈之下,金军只能临时招募民兵御敌。

十二月初四,金军忽开东门,意图突围而出,被宋军击败。

十二月初七,蒙军决练江,宋兵决柴潭入汝水倒灌蔡州城。

十二月初九,蒙军破蔡州外城,宿州副总帅高剌哥战死。

十二月十九,蒙军攻破蔡州西城,炮军总帅王锐杀元帅谷当哥,率三十人降蒙古。

十二月二十,皇帝以行在内最后一点御用器皿分赐兵将,激励士气。

十二月二十四,皇帝亲自带兵从东城突围,却被宋军所设的鹿角战栅所阻挡,杀斗而还。

天兴三年正月,蔡州城内断粮已久,乏食缺水,鞍靴甲革包括军鼓鼓皮所有能吃的都被吃尽。

正月初十,宋军攻陷城南。

至此,所有的人都知道,最后的时刻终于要来临了。

“古无不亡之国,亡国之君往往为人囚絷,或为俘献,或辱于阶庭,闭之空谷。吾必不至于此!”深夜里,皇帝双手挽起全身甲胄的承麟,郑重地冕旒加于他兜鍪之上,微笑道:“吾弟当为尧舜。”承麟大惊,坚辞不受,皇帝复道:“朕所以付卿者,岂得已哉?朕素肌体肥重,不便鞍马驰突。卿平日捷有将略,万一得免,祚胤不绝,此朕志也。”承麟身为宗室,自有传续祚胤之责,只得含泪叩首应承。皇帝命宋珪潘守恒等传令文武官员,入内拜见新帝。参拜未绝,东方待晓,宋蒙联军已将杀到,承麟一把扯开衮冕,露出带血的甲胄,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皇帝惨然一笑,缓缓走回居室幽兰轩,命焦春和结绳于梁,投缳自尽。

宋珪奉命聚薪焚烧幽兰轩,还未烧成灰烬,联军已破墙而入,抢夺皇帝尸首,宋珪、潘守恒、焦春和奋力反抗,殉主而亡。

承麟退保子城,突围未果,亦死于乱军之中,凝光随之跳下城楼。

达及保与忠孝军士卒忘死杀敌,直至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五百余名官员、士卒听闻皇帝业已崩逝,纷纷投汝水殉国。

天明了,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用光明见证一个王朝永远堕入黑暗,金朝自太/祖完颜阿骨打建国至此历一百一十九年,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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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听罢,唏嘘不已,元好问喟然道:“又过了一年,我从聊城狱转到冠氏狱,收集了许多狱友和国朝士人的诗词文赋,一一抄录校对,再过了四年,我获释出狱,回到家乡忻州,将这些年收集整理的诗文按照作者归类,再为作者立传记录生平,编成十卷,取名《中州集》。”

回雪微微睁大双眼,低呼道:“以诗存史!元翁翁曾经和将军说过的。”元好问点头道:“正是,姑娘好聪明,若朝廷实在不肯让我撰修金史,那么这部《中州集》或许也能使后世管窥一斑。”

李俊卿闻言,忽而走到元好问身前,恭敬揖道:“晚辈此番出门,正是因为元学士修史。”

此言一出,其余四人皆诧讶不已,李俊卿环视众人,声气诚恳:“五年前,家父移家至青州,此地是我李氏故乡,与外祖母的家乡莱州相去不远,家母很是欢喜。又因山东曾是外祖父抚牧之地,家母格外思亲,闲来常与我们讲述外祖父的故事,也叹息他沉冤未雪,朝廷便已覆灭了。”九娘想起仆散宁当年苦心积虑为仆散安贞申冤,亦深感悲怆。

李俊卿又道:“近日来,家母听闻元学士将修撰金史,担忧外祖父被史书记为谋逆乱臣,恶名传扬后世,愈发焦急,整日伤心哭泣。家父心疼不已,因晚辈自幼随父经商,惯识世路,便遣晚辈前来相寻,告知外祖父的冤屈,求元学士秉公执笔,莫使功臣生前蒙冤、身后受辱。”说罢,他一撩衣摆,双膝跪地,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

元好问连忙扶起,含泪道:“公子不必如此,请转告令堂,仆散将军冤屈世人皆知,元某定会在史书中还他一个公道。”李俊卿一揖到底,再三谢过。

回雪想了想,笑道:“那你怎知元翁翁在我家?还装神弄鬼地骗同顺带你回来,躲在外边偷听我们说话?”

李俊卿笑道:“此事也是巧合。因为路上不太平,我便一直虚报长兄猷之的名号,震慑途中山贼盗匪……”九娘奇道:“小公子有什么名号?”李俊卿笑道:“大哥别号中州大侠。”

其余四人“啊”了一声,惊呼道:“他就是中州大侠?!”李俊卿点点头,神色微黯:“猷之哥哥到我家后,家父家母视如己出,大哥待我们这几个弟妹也极好,闲时还教我读诗文。五年前,他与我们一同沿大运河坐船北上,至楚州渡口时,突然拜别家父家母,立志游历江湖,家母苦苦挽留,可他去意甚坚,实难劝转。直到去年一个深夜,我家中被人用羽箭射进一封书信,正是大哥所为。家父家母读罢,才知大哥从未忘记父母之仇,一心要驱除鞑虏,恢复中原衣冠,这几年来,义结勇壮,啸聚山林,明里替天行道除暴安良,暗里图谋大计光复中州。”

元好问道:“我昨日去投客店,伙计神色躲躲闪闪,谎称客满,想来就是为此了。”李俊卿笑道:“是啊,我本想躲过劫匪,一路散布流言说中州大侠来了,谁知这平山城的人这般胆小,连生意都不敢做,硬是把客人往门外赶。”一边说,一边笑眼瞥向回雪。

回雪果然受不得激,嗔道:“谁胆小了?同顺若是胆小,怎会把你捡回来?”李俊卿笑道:“哎呦,是我说错了,这平山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雄州雾列,俊采星驰,是极好的地方。”回雪咯咯笑道:“你猷之哥哥只教你读过这一篇《滕王阁序》,是不是?”

其余三人见少年人斗气拌嘴,皆是一笑,元好问感慨道:“若非客店不肯容纳,元某又怎会来到这驿馆,得聆两朝旧事呢?当真是天意成全,叫元某不虚此行。”

九娘看向丈夫,恰好驿丞也正凝望妻子,窗外晨光熹微,照见夫妻俩交投的四目间情意流转,从此,两颗心之间再无秘密、再无保留,所有血泪都被抚慰,所有伤痛皆遇怜惜,瞬息之间,九娘恍然明白了仆散宁生前孜孜以求的两心烛照是为何物,含泪展眉一笑,柔声道:“天亮了,我去做些早饭给大家吃。”驿丞应了一声,道:“我来烧火。”夫妻俩一同转去后厨。

回雪见爹娘都走开,颇有些不自在,低头走到元好问身边,目不转睛地看他一张张整理昨夜记录的文稿,李俊卿笑了一笑,自言自语道:“大功告成,我可以早日回家啦!”回雪只是低头不理,他又笑道:“此番回去,我要禀告双亲,请他们亲携厚礼,双双来到这平山城……”回雪一张粉脸红涨起来,啐道:“来干什么?!”李俊卿笑道:“家母十分敬慕姨母,常自追忆,家父亦深怀感激,流风姑姑是我姨母生前挚友,岂能不来探望?”回雪面红耳赤,咬牙“哦”了一声,转身便走,李俊卿笑道:“哎,哎,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一边说,一边追了出去。

门外小院花木扶疏,朝阳之下生机盎然,高的几株是苍松翠柏,低处是杜鹃、月季、海棠,一对韶华儿女笑闹其间,清脆的笑声唤起故纸堆中的诗人史官,旋揩老眼,看着一双乳莺新燕,胸中百感交集,提笔吟成一律:

庞眉书客感秋蓬,更在京尘澒洞中。

莫对青山谈世事,且将远目送归鸿。

龙江文采今谁似,凤翼年光梦已空。

剩著新诗记今夕,樽前四客一衰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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