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西洲的爸爸名叫贺春明,是位年龄将近五十岁,但仍然将身材保持得很好,并且面容看起来不算苍老的男人。
他在沙发上坐着,对着平板砍杀水果的时候,会让沈星微觉得他平易近人,性格随和。他的话并不多,在乔蓝温柔着与沈星微说话时,他只是随口插一两句闲话,或者问问沈星微别的情况,因此两位长辈并没有给沈星微造成多大的心理压力。
可就在他看完沈星微手机上的诉状书之后,脸色在瞬间有了微妙的变化,紧接着他放下了手中的平板动作很轻缓地站起来。此时沈星微在看他的时候,才惊觉这人的气质完全变了,分明眼神很平淡,却无端给人一种严肃的感觉,只是站在那里不说话,就散发出极强的压迫感,让沈星微本能地屏住了呼吸,眼底染上丝丝缕缕的惊慌。
她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
此时贺西洲也已经跟厨师说了沈星微的口味,正晃悠回客厅,却被父亲拦住,“跟我去书房聊一聊。”
贺西洲看见父亲的脸上没什么神色,语气也很平淡,虽然这位掌握了无数财富的男人在贺西洲成长的道路上有着长时间的缺席,但在这些年零零散散的相处之下,贺西洲还是能从他的脸上看到风雨欲来的前兆。
他往后瞥了一眼,看见沈星微正用一双很紧张的眼睛盯着贺西洲,好像是一副做错了大事的表情。
贺西洲在父母的盯视下,也不好做什么小动作,就给沈星微投了个眼神,但她应该没有接收到。他转身跟随父亲上了楼,进入书房,门关上之后,父子俩的对话就隔绝在里面,一丝声音都漏不出来。
“别害怕,跟你又没什么关系。”乔蓝见沈星微有些六神无主,笑着按了下她的肩膀,又捏了捏她的手,用这种比较亲昵的身体接触放松她的情绪,“都是那混小子惹的事儿,让他自己去承担就好。”
“他……”沈星微的声音发紧,一开口发现自己有些沙哑,赶忙清了清嗓子,又问:“他会挨打吗?”
乔蓝笑眯眯道:“我们家里没有动手的教育理念,这小子小时候心眼就坏,我们做父母的当然知道他的秉性,只是涉及公司事务,他们需要正式谈一谈而已。”
沈星微还是没有被安抚,神色是强行忍耐的焦虑,时不时往旋转楼梯张望。
乔蓝到底是任职过教师的人,观察出她的紧绷后,主动说起来贺西洲小时候的一些事,“西洲这孩子,其实并不是在我们身边带大的,年轻时我和他爸都太忙,总不放心将他一个人留在家中,所以在四岁时他被送到了他爷爷那里,我们每次去看望他的时候,他表现得都很乖巧懂事,分别时又很依依不舍,但是直到后来,我才发现这小子其实对我和他爸都有记恨。”
沈星微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面前风韵犹存的女人,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因为贺西洲确实像是心眼窄小的人,他要报复一个人,并不会明面上表现得讨厌或者恨,甚至他的报复实施之后,还会让人根本没有察觉出来。
乔蓝长叹一口气,忆起往事:“我也是用了很长时间才发现,有时候他会无意间遗失或是损坏一些东西,他甚至在十岁的时候,把我从拍卖会竞价一个亿得来的胸针遗失,然后跟我道歉,但是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都是他故意的。”
沈星微轻怔,张了张嘴像是有话要说,神色里有一些无措,大概不知道怎么安慰面前这位母亲。
但是乔蓝又将话锋一转,重新染上笑意,对沈星微讲,“所以你也不要太担心,对于这样坏心眼的小孩,我们已经习惯了,并不会大惊小怪。西洲虽然在秉性上有些缺陷,但他本身也是个很优秀的孩子,我们对他都很认可。”
沈星微在乔蓝的身上看到了温柔的母性光辉,那是只有母亲在提起令她骄傲的孩子才会出现的神色,所以她也慢慢放松下来,因为她对乔蓝的话也很赞同。
二楼的书房里,贺春明一进去就找了个沙发坐下,气得站不住,冷声问:“怎么回事?你还请上律师了?这些天网上那些事,也都是你主导的?”
贺西洲是很典型的在溺爱之中长大的孩子,他很没有规矩地自顾自坐下来,姿势也并不端正,低低应了一声。
“你知不知道你的这些行为让公司损失了多少?三天内掉了几个亿,原本已经谈好了新季度投资‘昼’的合作方也都有了撤资的意向,好不容易打造出来的品牌,被你搅得一塌糊涂!”贺春明摘了眼镜,让鼻梁处按了按,要不是这几天公司里因为这破事闹得,他也不用郁闷到在家里狂切水果泄愤。
贺西洲的手臂搭在沙发靠上,修长白皙的手指在上面轻轻点着,眉眼平静地说:“怎么能怪我呢?这不是公司自己出的问题吗?没有第一时间关注网上的舆论,是公关部的失职;没能尽快发律师函控制舆论,是法务部的失职;没有经过严格审查,让一个盗用别人作品的人获得大赛冠军并且成为昼这一季度的设计核心,是品牌负责人的失职。”
他抬眼,看向对面的父亲,反问:“爸,这些是我做的吗?”
贺春明当然对他说的这些心知肚明,颇为头痛道:“就算这些事真的存在,你可以用更柔和的方法处理,没必要攻击自家公司,亏损几个钱倒无所谓,但是公司为了打造昼这个品牌投了那么多钱,你差点让它毁于一旦。”
“如果连这件事都处理不好,爸是不是该好好想想公司里养了多少吃白饭的废物?”贺西洲歪了歪头,“你猜这次要是对家先掌握了这些信息,昼还会有翻身的机会吗?到时候可不是损失几个亿那么简单,爸应该比谁都更明白商战的残酷。”
“你小子想气死我啊?”贺春明道:“你可就我这一个爹。”
贺西洲:“平静无波的水面是无法让船前进的,只有风浪不断地推动,船才能前行,这样的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贺春明:“这风浪也不至于是自家人打过来的。”
“盗用的作品为什么能够获得冠军,什么时候咱们公司办事这么松弛了,连最基本的审查都做不到,这上上下下打通了多少关系?公关部办事随意,事情发酵几个小时才出来回应,难道真的都是那些人能力不行?部门里藏了多少对家的人,你又清楚吗?”贺西洲半敛着眼眸,声线淡漠,整个人覆上寒霜,“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爸,你站在高处太久,根本不知道公司里被多少蛀虫啃出了多少洞,等到内里被蛀空,你再想填补就晚了。”
贺春明看着对面的年轻人,他已经完全长成了男人的样子,身量比他还要高了,臂膀宽阔而结实,坐在那里时有一股懒散的意味,但神情很淡的眉眼却藏着深不见底的心计。比之年轻时候的贺春明,贺西洲更有处于高位的商人模样。
他够狠心,够果决,连对自家公司都能毫不犹豫下手。
也够聪明,够大胆,用这样铤而走险的方法整改公司。
站在悬崖边上的人,有随时坠落的风险,但在没有坠落之前,他永远都是站得最高的人。
“你长大了。”贺春明的眼中尽是满意的神色,但他还是说:“不过你要是总这么胡闹行事,我可不放心把公司全盘交给你。”
贺西洲笑了笑说:“那看来我还需要更努力一些。”
“死小子,小时候就有败家的坏习惯,越长大毛病越多。”贺春明站起来,重新将眼镜戴上,又说:“今天你第一次带女朋友回来,给你几分面子,再有下回看我怎么收拾你,倒反天罡,你还教育起你爹来了,赶紧给我撤诉!”
“本来就打算撤诉,但是法务部第一次联系我的时候措辞让我很不满意,缺少一些中国人该有的谦卑。”贺西洲闲闲道:“我能全辞退了吗?”
“你这两天辞退的人还少?”贺春明皮笑肉不笑,说:“律师团队是我花了快两个亿从外国挖回来的,你干脆把我辞了。”
“哪敢啊——”贺西洲拖着长腔。
贺西洲跟着父亲出了书房,下楼时看到沈星微跟母亲坐在一起,不知道聊到了什么地方,她被逗笑,白皙细腻的脸上嵌着月牙一样的眼睛,脖子上戴着的钻石吊坠正折射一抹阳光,晃过贺西洲的眼睛。
他看着沈星微,嘴边噙了一抹轻笑,站在楼梯边不动,就这么往下看。
有些话并没有对父亲讲,他做些事并不全是为了公司,还有很多私心。
确实有更柔和的处理方法,能够得体、妥善地安排好一切,但他不想轻描淡写地将沈星微所遭遇的委屈和痛苦一笔带过,当然要闹得轰轰烈烈,让沈星微洗尽身上的污浊,清清白白地站在阳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