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钟,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将厚重的云层照亮,雷声震耳欲聋。
黑色的轿车一路疾驰,在驶入小区时减速,缓缓过了电子杆,停在一栋二层楼房之外。开车的是个年轻的男人,大半夜也穿着板板正正的西装,下车开伞,脚步非常快地跑到门边,抬手按门铃。
很快智能门就传出声音,西装男人赶忙说:“小贺总,我到了。”
电子音响起,门被打开,男人赶忙走进去,顺手将伞收起来方才门口,转头打量客厅,就见整个环境收拾得一尘不染,只亮着几盏小灯,所以显得很昏暗。隔音效果很强,瓢泼的雨声都变成极其微小的闷响,噪声可忽略不计。
他进入春明集团工作三年,升职成特助一年,这还是第一次来小贺总的家。春明集团的老总对独子的保护极强,在小贺总成年之前,没有任何媒体挖出与他相关的信息,就算是进入春明集团,他也只是隐在挂名的职位之后,整个公司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这件事。
小贺总极其注重隐私,在他成为特助的这一年,还从没见过小贺总的面,汇报工作都是电话联系,他只隐隐知道小贺总还是个学生,并且独居。
这位小贺总也没有那些富二代淫靡奢侈的陋习,说是特助,平时也只是处理公司事务,鲜少触碰私事,只是偶尔会被安排一些小事,比如在市里找一个没有任何名气的菜鸟律师,或者调查和联系他的高中同学。
这是他第一次在半夜接到小贺总的电话,让他把公司的配车开过来。
他正想着怎么在这栋安静的房子里礼貌地提醒小贺总自己已经进门了时,上方突然传来淡淡的声音,“杨特助。”
杨衡赶紧抬头,就看见二楼的台阶上站着一个身量很高的年轻男生,楼梯上方的光落在他身上,正巧照出一张过分俊俏的脸。他神色很淡,上身只穿着背心,露出肌理分明的双臂,正缓慢地摘手上的拳套,剧烈的运动让他大汗淋漓,却不显脏乱。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杨衡,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气场,慢声问:“昨天交给你的事办得怎么样?”
“小贺总。”杨衡从公文包里拿出了文件,说:“沈小姐的资料我都整理打印出来了,请小贺总过目。”
站在上面的人只撂下一句在下面等着,就转身离开,杨衡抬手看了一下腕表,三点十七分。他从口袋里拿出两颗薄荷糖,往嘴里扔了两个,提神醒脑。虽然半夜被叫起来实在是令人折磨,但好在加班费可观,给钱的差事办起来不至于那么煎熬。
十分钟后男生下楼,换了一身日常衣服,站到杨衡面前。这时候杨衡才发现,小贺总的确还年轻,他的脸甚至还不完全是成熟男性的样子,没有任何胡茬的痕迹,白白净净。只是眉眼太过阴郁,显然是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因此看起来有些骇人,杨衡尽量不多说一句话。
他从杨衡手里接去了文件,翻开看了两行,然后说:“送我去个地方。”
杨衡恭敬应了,打伞出门,将人送上车然后坐上驾驶位,拿出手机导航,驱车离开小区。行驶路上,他从后视镜里偷偷瞄了一眼小贺总,难免有些好奇是什么事让他大半夜突然发疯,却不想就这么分神的一眼,立即被十分敏锐的小贺总抓住,阴沉沉的眼眸在镜子里与他对上视线,冷淡说:“专心开车。”
杨衡讲了一句抱歉,收回视线,不敢再乱看,很难说自己一个二十六七的人,会对这样年轻的男生心生惧意,可能是因为他是老板的缘故。
沉闷的大雨砸在车窗车顶,密集的声音几乎灌满耳朵,让贺西洲觉得自己身处在一个非常吵闹、混杂的环境里,这样的噪音让他心情更加烦躁。他手里攥着记录了沈星微身份背景的资料,但眼睛扫来扫去,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指尖收紧时A4纸的一角都被捏得皱巴巴的。
醒来时没看到沈星微的那一瞬所给他心脏带来的冲击,在经过两个小时的时间和剧烈的拳击运动之后,仍然没有缓解,到现在还是一抽一抽地疼。
贺西洲下床之后用很短的时间把每个房间都找了一遍,没有看到沈星微的身影,然后发现衣柜里少了几件她平时常穿的衣服,卫生间少了她的牙刷和洗漱用具,鞋柜里也少了她的拖鞋和外出的鞋子,显然她离开了这里,在贺西洲睡着的时候。
在睡觉的时候被抛弃,这样的事贺西洲并不是第一次经历,到现在他还记得六岁时,父母来给他过生日,说好了要接他回去以后不再分离,但在他睡觉的工夫,父母走得干干净净,甚至没有一句道别。可是贺西洲也不是哭哭啼啼求着别人留下的那种人,所以后来每年生日父母来探望,贺西洲都不再说出那种以后一直在一起的幼稚话,笑着与父母道别。
贺西洲站在空旷安静的客厅,在一阵阵低沉的雷声中努力平复着过于急促的呼吸,想以此稳住暴烈的情绪,只是他一想到沈星微这样悄然无息离开的原因,心脏就跳得极其猛烈,身上的血液也跟着翻滚沸腾,灼烧感从心底涌起。
他来到沙发边坐下,激烈翻滚的情绪慢慢趋于平静,频频闪起的闪电照亮昏暗的客厅,惨白的光映在他阴郁的俊脸上,开始回忆和思考。
或许前天晚上他气上心头的时候态度有一些冷淡,但他后来也哄了很长时间,并且昨天做到最后她也没有表现出来厌恨的样子,而是很乖地搂着他的脖子,依偎着他怀里,好像会永远依赖他的样子。
可是她为什么会离开?是因为前天加上了周霖深的好友,被他说动了什么,还是因为她认为这一个月的关系截止见过他父母之后就已经算结束了,所以她留下了手机和母亲送她的玉镯,几乎什么东西都没带,悄然离开。
明明她之前还表现出了很浓烈的喜爱,不仅仅是对玉镯,还有他。
他从来不是强求,或者是通过乞求别人而得到自己所需的性格,他在年幼时可以笑着送别想要离开的父母,在长大后的今天,也同样可以温和而从容地放沈星微离开。
“小贺总,到了。”前座的杨衡突然出声,打破车厢内的寂静,贺西洲的思绪突然被打断,缓缓睁开眼睛,将手里的资料放在一边,看见面前封锁的大门。
他眸光淡淡,很安静地想,他又不是在国旗下宣誓过这辈子一定要当一个至纯至善的好人,是沈星微不知死活地先来跟踪招惹他,被他缠上也是她应该承受的,现在想要走了,哪有这么简单?
杨衡很快就下了车,举着伞来到铁门边,冲里面喊了几声。守门的李奶奶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耳朵还算好使,很快就披着雨衣跑了出来,隔着门张望,在嘈杂的雨声中扬声询问,“你们是谁啊?”
贺西洲没打伞,直接来到门边,杨衡赶忙将伞举在他头上,就听他问:“沈星微昨天回来过吗?”
门卫老李回答:“回来了,下午回来一趟,跟我说了两句,说是要去见朋友。最近这些天总有人跟我问她的下落,她昨儿让我转告你们这些来找她的人,不要在这里蹲着了,她不会再回来这里了。”
“不会再回来?她的东西都在这儿,不回来能去哪?”贺西洲拧着眉问。
门卫无意多说,摆摆手要走,贺西洲的手却很精准地从铁网的缝隙探进去,抓住了老人的胳膊,笑容里带着一股凉意,“这位奶奶,我是沈星微男朋友,她跟我吵架了悄悄离家出走,我怕她有危险所以来找她,你把门打开,我进她家里看看。”
“你们这些年轻人,找人也不知道换个借口。”门卫说:“你这都是第四个自称是沈丫头男朋友的人了,快回吧,下着大雨,折腾什么呢?”
贺西洲松了老人的手,听到这话约莫是气得厉害,后牙都咬紧了,腮帮子微微鼓动。他低头打量着铁门上的网洞,思考着翻进去和与门卫老人扯嘴皮子哪个更省力,他需要找出更高效的方法。
杨衡心想,果然这不正常的人平时就不能装得太正常,时不时释放一下天性挺好,免得装得太久突然爆发,就疯了。
哪有好人大半夜来这破地方,折磨快要奔三的下属,折磨不认识的门卫老奶,现在还打算折磨这个大铁门了。
正想着,贺西洲突然转身,朝他伸手,“给我一千现金。”
杨衡摸上摸下,只找到三百,被贺西洲一把拿走。五分钟后铁门开了,杨衡开着车将贺西洲送进小区居住楼的楼下,看着他进入破旧的楼道,一时分不清楚平时表现得沉稳冷静的小贺总是因为本身性格就是急躁的,还是真的很在乎那个叫沈星微的女生。
贺西洲一口气上了五楼,钥匙一直在他手里,所以毫不费力地开了门。这个窄小的房子已经有段时间没人住了,等打开之后,可以看到地上隐隐有一些脚印,显然是沈星微昨天回来时匆匆忙忙没有换鞋留下的,他进入卧室寻找,没人。
衣柜里的东西没动,还是之前他们回来时收拾的样子,桌子也干净,只有抽屉被拉开了。贺西洲记得这个抽屉里放了她奶奶的病历还有她的日记本,现在这个抽屉里没有了日记本,应该是昨天回来时拿走了日记本,除此之外别的东西似乎都没带。
贺西洲有一瞬的失神,突然想不到沈星微会去什么地方,可是在这个城市里,她只有两个家啊,还能去哪呢?
半小时后杨衡收到老板的信息,拿了后座的资料下了车,上了顶楼,被贺西洲开门迎进了一个极其狭小的房子里。贺西洲朝他要了烟,点了一根之后深深吸了一口,仿佛正在用这种方法压制情绪,看起来已经濒临爆发的边缘。
杨衡静静地站在一旁,抬手看了一眼腕表,四点五十。
小小的房子很快烟雾缭绕,贺西洲沉着眉眼坐在单人沙发上,面覆寒霜,一动不动地看着资料。
从前贺西洲从不动用这样的手段去探查别人的过去,对别人是没必要没兴趣,对沈星微却是希望她能够自己说出来,慢慢将一切分享给他,但是装好人也会有装到头的一天。贺西洲将烟头按在桌子上,指尖用力,有几分凶恶的意味。
资料上显示,沈星微六岁时父母就离婚了,她跟着父亲生活。十岁时,母亲改嫁,父亲也带着她来市里上学,小学和中学都是很普通的学校,但因为成绩优异,所以考进市里重点高中。高二时,她父亲酒驾撞在路边的树上,当场死亡,其后她转学,去了水天县。
也就是说,在沈星微二十多年的生命里,只有高中短暂的,不到两年的时间与他有过交集,或者说,擦肩而过的缘分。
贺西洲不论在记忆里搜刮多少遍,都没有在高中时代找到沈星微的脸,确认自己在高中时是完全不认识她的,可是沈星微却在当初见到他的时候说讨厌他,还在日记里也写了很多不堪入目的邪恶文字。
“拨通吴跃的电话,我有话要问他。”贺西洲说。
杨衡拿起手机时下意识又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五点。很好,小贺总折腾起来人人平等,高中同学也不放过。
因为前一天事先跟吴跃联系过,所以杨衡在电话接通之后三言两语就说明了来意,随后将手机递给贺西洲。杨衡办事滴水不漏,不知道怎么敲打,吴跃在凌晨五点接到高中同学的电话也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反而诚惶诚恐,用着非常谄媚,讨好的语气,说道:“贺总,什么事儿要问我呀?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贺西洲随意打了个手势,杨衡转头出了门,下了两层楼回避。
房中安静下来,贺西洲开门见山,“高二的时候你收到一封情书,还记得吗?”
“啊?这事儿啊?”吴跃明显愣了一下。因为这段时间群里张罗同学聚会,他虽然在外地没时间去,但是在群里跟老同学聊了一会儿,也说起了这事儿,所以很快就想起来,“是有这么个事。”
贺西洲问:“沈星微的?”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吧。”吴跃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传来,“我当时还以为是情书呢,特得意地当着别人面宣读,结果我读到一半发现……”
贺西洲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声音平静,“发现什么?”
“那不是情书啊,是一封信。”吴跃说:“而且也不是送我的,当时你递给我,我还真以为是送给我的呢。”
“我给你的?”贺西洲微微皱眉,不解地问:“我为什么会给你?”
“对啊。”因为是高中收到的唯一一封情书,所以记忆很深刻,吴跃嘿嘿笑了笑,“因为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但是放在了你的桌兜里,所以是你给我的,当时我没多想,以为有女生喜欢我,送情书送错了地方,结果……”
贺西洲打断他的话,“信的内容是什么?”
吴跃努力思考了好一会儿,最终没能想起来信的内容,当时并没有读完,而且也是几年过去,能够记清楚事情的经过已经很难得。他说:“我记不清楚了啊,贺总可以去问问周霖深,当时他把信给要走了,或许他还记得。”
十分钟后贺西洲阴沉着脸出来,反手关上门,将手机递给杨衡。
他接手之后翻上来一看,屏幕稀巴烂,碎得彻底,显然惨遭毒手。社畜杨某默默抬头看了贺西洲一眼,寻思直接索要赔偿然后被上司穿小鞋,还是以“难道刚才有一百个蜘蛛在我的宝贝手机上结网了吗哈哈”这种玩笑话带过。
贺西洲说:“刚刚放桌子上时不小心力气大了点儿,你去买个新手机,我给你报销。”
这破手机杨衡用了三四年,电池早就换了又换,总是不舍得换新,谁知道今天有这样的机遇,可以买最新款的手机了。杨衡眉开眼笑地道谢,将手机揣兜里,更加当牛作马尽心尽力服侍这位看起来心情很糟糕的上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