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贺西洲将车要了下来,把快要奔三的助理放回了家。
他本来无意麻烦别人,只是他自己的车被搞得一团糟送去洗了,大半夜起来发现沈星微不在,一刻都等不了,急需一辆车,并且在心情焦躁的时候不适合开车,所以只能把杨衡叫来并担任司机。
天亮的时候,阳光重临大地,雨也停了,清新的空气迎面吹来,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已经平复,情绪也恢复正常,所以让杨衡打车回家,还给他放了一天假。
贺西洲开着车回到了他自从毕业之后就没有再踏足过的高中。
沈星微以前在文科2班,班主任名叫赵丽,是个年纪较大的女人,身量不高,戴着窄边眼镜,教语文。学校每年都有尖子生,流水的学生铁打的老师,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的年轻孩子,很多老师其实并不会将哪个学生记得很清楚,几年的时间过去,别说是提起名字,就算是本人来了站在面前,大概也没什么印象。
但贺西洲跟她提起沈星微时,她神色恍惚一瞬,“哦,她呀……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贺西洲笑笑说:“原来老师还记得她呀?”
赵丽也微笑,只是眼里蓄满了感慨,大概是触动了软心肠,不经意流露出了怜悯,“当然记得,那年她被撞坏了脚,送到医院后联系不上家长,后来才知道她爸头天晚上酒驾撞死,这孩子在医院躺了四天都没人管,还是我给垫的医药费,同学给送的饭,最后跟警方求助才联系上她妈,来了之后火急火燎给她办了转学,腿还没好就把她转去了县城的高中。”
很平常的一句话,赵丽也并没有用多么重的语气,但每个字落在贺西洲的耳朵里,都化作剜心似的惊雷,脑袋也“嗡”一声响,好像短暂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可笑的是贺西洲从来不习惯同情,他在成长的过程中看多了别人的苦难,知道这个世界上有80%的人经受着各种各样的困苦,却从不慷慨自己的怜悯心。可是沈星微的过往,很像是一把尖锐无比的刀刃,这样大剌剌地刺进了贺西洲的心口,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给刺得鲜血淋漓。
一开始贺西洲只是以为沈星微是个有着怪癖和一点心理疾病的跟踪狂,他不好奇沈星微这样的行为后藏了什么,只是单纯以为这是一段从天而降的机遇。
后来贺西洲不知不觉生出了探寻心,对沈星微的占有开始肆意蔓延,于是他发现了他以为的初遇其实并不是初遇,他以为的讨厌也不是真的讨厌,他以为的藏在暗处的跟踪、毫无交集的过往、高中短暂的独角戏以及导致她心里生病的原因,其实都不是原本面目,覆盖在上面的表象蒙骗了他。
藏在下面的那些,更贴近沈星微的事实,才更加残忍,冷酷。
只是她对这些只字不提,好像所有事情都已经过去。
贺西洲觉得这样的说法都是安慰自己的欺诈式语言,因为时间从来不是治疗的药物,不能因为足够久远,足够漫长,就能填补心里的伤痕。
就像他对年幼时大部分事情都没有记忆,甚至有时候面对母亲指控他损坏那些珍贵藏品时,也根本记不起来那些事,但是他至今仍然记得六岁生日那天,他满怀着回家的期待入睡后,一觉醒来却面对已经离去的父母时的心情。
沈星微也不可能对这些释怀。
“不过她在哪都是不会蒙尘的明珠,前两年她还来看望我,说考上了咱们市里最厉害的美院,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赵丽还在不停地夸奖沈星微,满脸都是欣慰,好像教出了这么一个优秀的学生,她与有荣焉,为之骄傲。
贺西洲却已无心再听,冲赵丽道了谢,起身离开了办公室。前往学校大门的途中,他看了一眼市高的操场,几年过去换了新的塑胶跑道,被雨水冲刷之后颜色更深,在阳光下显出鲜艳的色彩,上面有不少叽叽喳喳的学生在上体育课。
市高的操场长有四百米,这个距离算不上远,从这头走到那头最多也就十来分钟,可是十七岁的贺西洲与十六岁的沈星微曾经站在同一片塑胶跑道上,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看见过她,哪怕一眼。
贺西洲曾在高三时,从邵蒲的个性签名上看到一句话:“可能学校里每年夏天的风都是一样的,在带着翘首以盼的心情来时,也会卷着数不清的遗憾离开。”他对那些伤痛文字嗤之以鼻,抱有九十九分的不屑和一分的嘲笑,认为他的高中不会存在任何遗憾,可是直到今天站在这里,才发现这句话正中心口,打得又狠,又深。
他回到车上坐了片刻,安静的车厢隔绝了外界的声音,他在这一刻无比想念沈星微。
他什么都不会做,只是想抱抱她。
可是沈星微走的时候没有带手机,而且连电话卡都没有拔,不知道去了哪里。
贺西洲毫无心理负担地在公司的车里抽起烟,以缓解心理的烦躁,低头在手机里翻找,从邵蒲那里要来了周霖深的联系方式,很快就加上了他的好友,问他在哪。
周霖深大概知道贺西洲会联系他,马上与他约定了见面的地点,贺西洲驱车过去只用了半个小时,一下车就看见了站在家门口的周霖深。
他的家庭条件还算不错,房子是独栋,门口是停车的区域,无人来往。
贺西洲关上车门,张口就问,“沈星微来找过你?”经过几个小时的沉淀,他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常,情绪内敛之后眉眼溢出一股漫不经心,墨黑的眼眸落在周霖深的身上。
他看得认真,充满打量,但视线却颇为不善,直直地走到周霖深的面前。
周霖深往后退了半步,回道:“昨天下午见过一面。”
贺西洲在他一步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已经超过了正常交谈,充满着侵略性,得益于身高优势,他半敛着眼皮看周霖深,漠然的态度也显得锋利,“你见她干什么?”
周霖深强撑着身体,没再往后退,老实回答:“高中的时候落在我这里的东西,我归还给她。”
贺西洲又问:“她见了你之后没有回家,去哪了?”
“我不知道。”周霖深说:“昨天跟她分别之后就没再联系了。”
“那你为什么在昨天晚上九点的时候给她发信息,问她到了没。”贺西洲眼眸轻眯,轻声问:“她到哪了?”
周霖深脸色一白,没料到自己会被拆穿,一瞬有些慌张,“我、我跟她分别之后,当然要问问她有没有安全到家。”
贺西洲仍然站在那里,不动声色,“高中的时候你为什么要走了沈星微送的那封信?”
周霖深没想到他话题转变那么快,心里也清楚贺西洲这次找他是来者不善,所以选择在自己家门口见面,谨慎回答:“因为我在高中的时候跟沈星微有一些朋友关系,吴跃想要扔掉那封信,被我看见就顺道要回来了。我打算还给她,但是去找她的时候发现她请假不在,后来就转学了,一直没机会。”
“不对吧?”贺西洲淡漠地看着他,声音冰冷,“应该是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封信不是给吴跃的,所以你一找他要,他就给你了。但是你和沈星微明显不是关系很好的旧友,所以你不可能提前知道信的内容,我猜,是她托你代为转交,把信放在我的位置上,但是因为信封上被你添了吴跃的名字,所以我在拿到信的时候,顺手给了吴跃,对吗?”
周霖深的表情越来越差,几乎掩饰不住眉眼间的慌张,嘴唇微颤,像是被人无情地揭开了外皮,露出污浊不堪的劣迹。
贺西洲尚人模人样,好像很心平气和地讲:“我说她怎么会那么讨厌我,原来这都是拜你所赐,你又约她见面是为什么?心怀愧疚?昨天有好好跟她道歉吗?”
“她……她说已经不在意了。”周霖深像是慌了神,眼珠子不停转,慌乱开口,“而且我也是为她好啊,因为那时候你总是把别人送的情书扔到垃圾桶里,冷漠刻薄,很不留情面,我不想让她也受伤,所以才写了吴跃的名字,我本来的打算是从吴跃手里要回来再还给沈星微,让她专心学习,不要再一直跟着你了,但是,但是我也没想到那天她就在教室外面……”
话还没说完,贺西洲突然就动手,往周霖深的脸上狠狠打了一拳。不知道是他拳头太重还是周霖深弱不禁风,登时往地上一摔,慌张地想要爬起来,贺西洲却将他猛地掼在地上,抓着后脑勺的头发把他的半边脸按在地上,满眼凶戾,“你说什么屁话?”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想跟她道歉的,但是那年她突然转学,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一天她碰巧父亲过世,这几年我也很痛苦很内疚,我试图联系她但是没有任何回应!昨天见面时她又说不在意了,我觉得不在意的事情就没必要再提,反正你们现在也交往了——啊!!”
贺西洲听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一直刻意压制的情绪在顷刻间迸发,岩浆似的愤怒炙烤着心脏,焚烧了所有理智,让他变成一个毫无素质可言的暴徒,又像发疯的野兽,褪去了人皮,俊俏的眉眼满是凶残,把周霖深按在地上狂揍。
周霖深被打得鼻血横流,痛哭流涕,一直喊着说自己错了,对不起,还说要告诉他沈星微去了哪里,但是贺西洲此时好像已经听不见,大约气到双耳嗡鸣,暴戾的情绪填充他的大脑,所有的怨愤都找到了出气口,几拳下去周霖深的脸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
很快旁边传来拔声的尖叫,一个中年妇女从家里冲出来,用力推了贺西洲一把,厉声对贺西洲喊:“你是谁啊,凭什么打我儿子!”
贺西洲起身让开,攥着流血的拳头,恶狠狠地盯着周霖深,眼神凶得不行,落在别人眼里简直跟杀人犯没什么两样。
那中年妇女见自己儿子躺在地上被打成猪头,鼻血流得到处都是,扯着嗓子哭喊,“你别给我走!我要报警!”
“妈,别报警。”周霖深挺在地上缓了片刻,慢慢爬起来,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泪,对贺西洲说:“当初的事是我做得不对,对不起,改天我也会亲自跟沈星微道歉。她昨天买了车票去了水天县,但是具体在哪里我真的不知道。”
贺西洲嫌弃地擦了一把手上的污迹,几拳把人打成猪头却恶劣得没有半点反省的样子,冷笑一声:“你别以为我揍你一顿就完事了,我现在去找她,找到她之后再回来跟你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