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水天县更加安宁,祥静。虽然沈星微现在所住的家也没有很好的隔音效果,但这里比市里的租房要静多了,邻居像是一入夜就睡觉,周围没有任何杂音,得以让沈星微能够听见贺西洲的轻声细语,听见他将那些细细密密的情愫揉进话里,以温和柔软的形式传达给她。
沈星微蹲在门后泣不成声,双手仍抓着橙子,只能用手背来擦眼泪。
诚然沈星微在成长的道路上经受了很多波折和伤害。六岁时父母离婚,她抱着母亲的腿哭着求她不要离开,没能留住母亲;十岁时她被接到母亲和第二任丈夫的房子暂住,被指着鼻子说不欢迎,赶她离开;十六岁时父亲离世,她从市一高转到县高,与不相熟的奶奶住在一起;二十岁时,奶奶患病不治身亡,她精心创作的画作被夺走,同时声名尽毁,千人所指。
时间一直推着沈星微往前走,那些划在心口上的伤也随之被遮掩得七七八八,只要不想起来就不会觉得难过,因此她渐渐觉得自己成长为大人,可以很好地承受这些。
可是当贺西洲隔着一道门,低声对着她说对不起,还认真地寻求她的原谅,这一刻她又像变成了心里脆弱的小孩,磕磕碰碰都会觉得难以接受,流下止不住的泪水。
这世上有谁会拒绝被爱吗?至少沈星微一直在追寻。
年幼时父母总是争吵,但是不会将气撒在她身上,沈星微就以为那是爱,可是母亲走了,父亲也总是很严厉教训她;长大后,沈星微与奶奶住在一起,看着她起早贪黑地卖煎饼,为她交学费,买画具器材,沈星微以为那就是爱,可是她也听到奶奶跟邻居闲聊说时说不爱她,只是尽义务供养她上学而已。
沈星微考上名牌大学时,奶奶难得有了笑脸,许久不联系的母亲也与她见面,给她送上了礼物,对她讲恭喜,还说妈妈爱你。
只是后来说不爱她的奶奶在得知自己病症晚期之后选择隐瞒,悄悄处理了家里所有跟自己相关的东西,还将自己存的所有积蓄压在沈星微的枕头底下,从容赴死;说爱她的妈妈,却在沈星微告知她奶奶生病需要问她借些钱看病之后,就开始不接电话,不回信息,完全失联了,信息里那条发出去之后就没有得到回应的“妈妈”,也一直孤单地挂在页面上。
所以沈星微也分不清楚爱和不爱了。她在教学楼下远远看着被人群团团包围的贺西洲,想知道他这样从小到大都得到很多爱的人,是用什么样的方式在表达爱。
沈星微认为,同为人类,贺西洲理应对同胞抱有善良和耐心,向她分享他被爱的经验。
显然她这一点她并没有判断错误,贺西洲虽然有时心眼坏,在这方面却十分慷慨。
他听着门后不停传来的啜泣,再硬再冷的心肠这会儿都是软的,抬手轻轻在门上敲了敲,“别哭了,小心你眼睛又哭肿了。”
沈星微心里拧得很紧,有些难受地深呼吸了几口,问他:“你后悔了吗?”
贺西洲反问:“后悔什么?”
“你之前说只有一个月。”沈星微像是憋了很长时间的气,终于在这个时候出了,对他说:“时间已经到了,你现在来找我,是不是因为后悔当初约定了这个时限?”
贺西洲倒是没什么好后悔的,这是他的本性,就算是再重来一次,面对一个跟踪他一个月又笨头笨脑闯进他家的沈星微,他也是一样的选择,只是这个约定他在很早之前就被他抛之脑后,打定主意要反悔了。
他说:“谁说约定就一定要执行?”
沈星微吭哧吭哧说:“你可以不执行,但是我要执行。”
“我后悔了。”贺西洲顿了顿,又说:“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我在小学的时候连少先队都不想加入,所以你知道我这个人多坏了,有时候我说的话不能当真,并且随时可能会出尔反尔。”
“你这样的人迟早被人揍。”沈星微在门后说。
“那怎么办,你救救我,我不想挨揍。”贺西洲又开始故作可怜了,他没有听到沈星微亲口说原谅,也不见她开门将自己放进去,于是换了一种方法,“我昨晚上凌晨两点醒来找不到你,三点从家里出门,还下着大雨,我先去了你的租房,又去找了周霖深,然后一路开车来到水天县,下午两点的时候我就到了,但是我想着白天你会忙,就打算晚上来找你说说话,从昨天开始就没吃东西,只喝了点水。”
沈星微心里听得发紧,从底下看见外面的灯光落下来时有一些阴影堵在门缝,那是贺西洲靠着门坐下来造成的。他是个爱干净的人,沈星微平时能够观察出这一点,不仅仅是因为他不允许小猫上沙发和床,也是因为他走在外面从来不乱坐,去了什么场合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换衣服。
如果他门口那块脏兮兮的地方坐下来,那一定是他的身体正处于非常疲惫的状态。
沈星微问:“那你为什么不吃饭?”
贺西洲语气平静地回答:“没找到你,就没心情吃。”
他的语气没有半点诉苦和哀怨,因此沈星微就觉得他可能不是在装可怜,是真的在陈述已经很累的事实,由此就更加觉得心里难受,埋怨道:“你不要故意讲这些听起来很可怜的话,对我来说没有用。”
“好,我不说了。”贺西洲的每句话都顺着沈星微说,立即转变了话题,“周霖深说那封信已经归还给你,既然是送给我的,那我可以看看写的是什么吗?”
“已经烧了。”沈星微说:“反正它的结果注定是被你遗弃,那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贺西洲心里猛然一痛,说不好是遗憾还是其他什么,难受的情绪在心口蔓延开来,全身的力气在这一刻被抽空,敛着眸不再说话。
他已经进行过无数次的想象,去猜测十六岁的沈星微会在信里写什么,那是年少的她想要对他说的话,但是被吴跃拿去宣读,周霖深私藏几年,而他却一个字都没有看过。
“这对我很不公平,星星。”贺西洲轻轻说。
沈星微说:“你本来也不会看。”
信已经烧了,其实再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但贺西洲还是忍不住跟她说:“十七岁的贺西洲不会看,但是二十一岁的贺西洲会看。”
沈星微不再说话了,周围又安静下来,天上没有月亮,除却门檐下挂着一个小灯泡照明之外,四周的景象黑得宁静。贺西洲靠着门,耐着性子等了许久,也没听见沈星微再有别的动静,他将心情平复下来,刚想说话,就听沈星微说:“好吧。”
然后就是她站起身,将门锁拉动的声音,“这次可是你自己说想看的。”
贺西洲怔了一瞬,门锁转动的咔咔声响惊醒了他,他站起身,就听见老旧的门在拉开时发出吱呀声音,沈星微穿着睡裙,顶着一双赤红的泪眼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她把头发扎起来,露出光洁的脖子和肩膀,睡裙长及小腿,白生生的胳膊上还有几处挠红的蚊子包,撇着嘴有一种小发雷霆的样子,“我刚刚是骗你的,信我还没有烧,要不是你——”
沈星微的话还没说完,贺西洲就往前一步扑上来,将她搂进了怀里,一手揽住她的后腰,一手按着她的后脑勺,双臂用了很大的力道将她牢牢抱住。
沈星微的身体是热的,软的,心脏也在生机勃勃地跳动,这样鲜活而漂亮。贺西洲像抱住了失而复得的至宝,弯下腰将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与她温热的皮肤相贴,感受她经脉里的血液流淌。
这扇该死的破门总算不再阻隔,贺西洲的心就又能够亲昵地与她贴在一起。
沈星微被抱得太紧了,一时有些喘不过气,伸手推了推他,“贺西洲,我把你放进来不是让你勒死我的!”
贺西洲将力道松了一些,但仍然抱着她不放开,在她耳边不停呢喃,“对不起、对不起,你说得对,我应该向你道歉,你想要我道多少次都可以,只要你别说离开,也不要一声不响地消失,你想吓死我吗,我差点把家里的沙袋打穿了知道吗……”
沈星微说:“你先放开我啊。”
贺西洲不应答,也没有松手,更将她往怀里抱了抱,像无赖。
沈星微没想到会这样,似乎隔着门的时候贺西洲还能理智平静地与她对话,结果开了门之后整个人好似陷入痴傻状态,听不进她的声音,抱着她不说话了。
“贺西洲、贺西洲!”沈星微被他搂在怀里不能动弹,喊了他好几声,“你还要不要看信了?”
“嗯。”贺西洲在她耳边应了一声,过了半晌才说:“看啊。”
他松开沈星微,整张脸被走道的灯照亮,轻易就照出了眉眼的疲倦与懒怠,只有一双年轻的眼睛还余下点活气儿,紧紧地盯着沈星微。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个眼睛红肿满是泪痕,一个神色憔悴无精打采,一时也说不好谁更可怜。
沈星微从没有见过贺西洲这样,好像写在日记里那些诅咒都实现了一样,他很颓丧、狼狈,但沈星微也并没有因此很开心。
她被贺西洲盯得有些不自在了,稍稍侧身,闪避了一下他的灼灼目光,绕过他将门关上锁好,转头去了自己的房间,把桌子上的信拿了出来。信封已经被撕掉扔了,只剩一张折起来的,粉红色的纸,隐隐能从背面看见整齐的字体。
家里除了沙发只有一个很小的马扎,沈星微不想让刚刚坐在地上的人去坐她刚清理干净的沙发,于是就让一米九身高的贺西洲蜷在小马扎上,看信。
贺西洲没有任何意见,他的所有心思都汇聚在信上,捏着这张粉红色的纸,他的心脏竟然荡起一层一层涟漪,像是满怀春心地与十六岁的沈星微见面。
“你看吧。”沈星微说。
他将纸慢慢展开,上面秀丽整齐的字体也跟着出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