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文科2班的沈星微。
我已经关注你好几天了,相信你一定也有所察觉。我不知道你是真的忘记了还是假装不知道,又或者是心虚,但我认为这没必要成为影响我们关系的因素,如果你选择向我道歉,我其实可以考虑接受并且原谅你,因为我本身就是个很有包容心的人。可是如果你一直假装不认识我,那你就别想我再原谅你的失约!!
希望你能尽快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这样我才会把东西还给你,它一直在我这里被保护得很好,绝对和当初你给我的时候一模一样,如果你想拿回,首先要跟我道歉。
还有,之前你停在车棚的自行车被值日生搬到了其他地方,还是我给搬回去的,这是举手之劳你不用谢我,顺带一提你的自行车并不好看,而且有点重,我觉得你应该反省一下自己的审美。
当然我也不是那么刻薄无情的人,我知道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你有一点点忘记也是正常的事,所以我给你一些提示:
我的名字是微笑的微,你说过取了这种名字的人就应该24小时都带着笑容,虽然后来我发现这只是你在胡说八道,但不可否认我确实信任过一段时间。你对我说你的名字取自“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是因为你妈妈生你的时候做梦都想喝稀粥,我暂时还没判断出这是不是你在瞎扯,对此我将保留向你索要道歉和被骗后的精神损失费的权利。
如果你想拿回你的宝贝,请尽快给我答复,谢谢!】
这的确不是一封情书,并且要赠予的人指向性很明确,所以吴跃读到一半的时候就停止了这种行为,因为他是住校生,也根本没有自行车。
十六岁的沈星微有一手非常漂亮的字体,每一个字都写得板板正正,充满着好学生的气息。也同样有着很大的包容心,虽然她在信中对贺西洲有很多指责,但通篇下来所表达的意思还是希望贺西洲能够与她道歉,然后两人重归于好,建立起良好的关系。
贺西洲将字字句句研读,看得认真,仿佛能看到年少的沈星微在偌大的校园里悄悄跟在后面观察了他许久,然后做下决定,坐在桌前经过斟酌之后很认真地写下这样一封信,再送到年少的贺西洲的课桌里。
他读到后面时,思绪有一瞬的恍惚。他本来觉得在一个月之前的生活里,从未出现过沈星微,但现在他开始质疑自己,又努力回想自己的高中时代,或者更加往前的岁月,想要从千丝万缕的生命片段中找出那个名字是微笑的“微”的沈星微。
“我早就知道你已经忘记了。”沈星微在一旁做出了冷眼旁观的样子,看着他费解迷惑的神色,轻哼一声说:“但是你比较走运,遇上的是我这么善良的人,所以现在仍然有时效。”
“什么时效?”贺西洲迷茫地看着沈星微,突然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我们之前见过?什么时候?你说要把东西还给我,是什么东西?”
沈星微终于得偿所愿,虽然这样的神色和疑问迟到了几年,但依然填补了她心中空了很多年的地方。
她有些得意地轻扬下巴,努力压着唇线没有翘起来,眼底里密集如星碎的笑意让她看起来像是尾巴翘上天,“你先道歉。”
贺西洲静静地看着她,忽然凑过去在她侧脸亲了一下。
沈星微惊得睁大眼睛,嚯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板着脸瞪着他,刚要开口对他进行严厉的批评,就听他说:“对不起。”
贺西洲仍旧握着她的手腕,顺着往下滑,牵住了她的手,手指紧密交缠。他仰着脸盯着沈星微,神色看起来很认真,又重复了一遍,声音轻缓,“对不起,我不记得那些事了,能不能再跟我说说?”
贺西洲生了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笑起来时显得多情,不笑时又充满专注,沈星微在与这双眼睛对视时,总能在不经意间陷进去,很轻易地对他产生信任、依赖。
不管是很多年前的小时候,还是现在。
沈星微已然忘记找他突然亲自己的麻烦,在他的认真地注视下缓缓开口,“十岁的时候我们曾见过,就在你爸妈住的别墅区。”
“那天我跟弟弟妹妹吵架,他们要赶我走,我就从家里跑出来,想要离开,但是被围栏挡住出不去。”她说着,用另一只手比画了一下,“那里的别墅不是用高高的铁围栏阻隔嘛,当时你就站在围栏的另一边跟我讲话,还把一个东西给了我,让我暂时帮你拿着,等会儿再回来找我要回,但是那天我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你。”
“是什么东西?”贺西洲问。
沈星微挣开了他的手,回到自己房间里,从背包的夹层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来到贺西洲的面前打开。盒子里的东西用黑色丝绒布包裹着,看得出的确是被保护得很好,沈星微拿出它的动作充满小心翼翼,将丝绒布慢慢打开,俨然是一枚满绿的翡翠胸针。
贺西洲一眼就看出这个胸针的雕工极其厉害,整体雕成了祥云的形状,每一处都处理得恰到好处,栩栩如生。更具价值的是这块玉的本身,十分纯正的玻璃种帝王绿,油润的颜色浓得像是随时都要滴落下来一般,在头顶灯的照耀下,折射出温润而纯净的光芒。
翡翠胸针落在沈星微的掌中,即便过了那么多年,仍旧静静地彰显着其高贵而神秘的气质。
贺西洲抬手将它拿起来,触手一片温凉,成千上万的记忆在脑中翻滚,他终于在某一个早就被遗忘,尘封的角落里翻找出来已经泛黄的记忆画面,将其重组。
十岁那年,确切地说是十一岁生日那天,他被接到父母所暂住的房子里庆生。那时母亲刚从外国的拍卖会上与外国人竞抢得来一件心头宝贝,一块让她花费了一个亿的翡翠胸针。贺西洲盯着看了许久,表现出了很喜欢的样子,佯装乖巧向母亲讨要,说自己也想戴一会儿。
本来对儿子就抱有歉疚心的母亲欣然同意,将翡翠胸针别在了贺西洲的衣服上,下场可想而知。直到几天后,贺西洲在母亲给他打电话询问胸针时,他才对母亲说那枚胸针被他不慎遗失,不知道落在了什么地方。
贺西洲终于想起来,那一场他刻意为之的报复,年幼的沈星微竟然也参与其中,饰演小小一角。
他震惊得收回手,捂住了嘴,又低下头往脸上揉搓了一把,企图让自己镇定清醒,“所以……这枚胸针一直在你那里?你高中的时候跟着我,给我写信,都是为了要把胸针还给我?”
他完全没想到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与沈星微有过这样的相遇。随着记忆被拉回十一岁那年,他也渐渐在脑中勾勒出那个蹲在铁栏边上,哭得快要昏过去的小女孩,模糊的记忆让他忘记了当初对年幼的沈星微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那时是在寻找怎么把胸针扔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可能碰巧遇见了沈星微,然后就顺手给了出去。
口头上的约定不一定非要遵守,贺西洲打小就是这么恶劣的人,所以他无意间对沈星微说“我会回来拿”之后,就彻底将这件事抛之脑后,再也没有想起来。
但是沈星微却一直记得。
“对啊,我那时候没有等到你,然后就被妈妈送回家了,我本来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还给你了,但是没想到在高中的时候又遇见你。”沈星微想起了高中时第一次看见贺西洲的场景,在优秀学生榜上,他穿着校服,照片板板正正,底下的介绍里只有一句诗——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因为当年贺西洲对她的误导,沈星微一直对这句诗抱有天大的误解,直到后来她知道了乐府民歌,知道了《西洲曲》,也知道贺西洲的名字其实也可以取自“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是在绵绵情意中诞生的名字。
于是与年幼的贺西洲相识的那段际遇,在沈星微的生命里又更加奇妙。
他突然地出现,安慰了正因为某些事非常伤心的沈星微,告诉她名字里的“微”是微笑的微并且赠予她漂亮又昂贵的宝物,却又充满谎言,不守信用,像童话故事里不那么邪恶,但也绝对称不上善良的存在,在沈星微的天空里炸开一朵火花,然后消失。
沈星微小心翼翼,藏了这个秘密很多年,又寻寻觅觅,在遇见贺西洲的时候跟上去,借以履行承诺的目的抓住童年里转瞬即逝的烟火。
贺西洲脑子发懵,一瞬间接收了太多讯息,不自禁睁大眼睛,充满震撼地看着沈星微,“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居然能保留这个东西那么多年?你知道它价值多少钱吗?”
这么多年,丢了,卖了,被家长看见然后拿走,或者在住校的时候被舍友看见悄悄偷走,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但沈星微竟然一直这样保存到现在,并且非常执着归还于他。
“我从前不知道呀。”沈星微觉得这是赞赏的话,神色不由觉得高兴,湿润的眼里有了些笑意,又说:“但是前几天去见了你妈妈,我就知道了,我一直保护得很好,没有人发现。”
她伸出食指,很轻柔地往玉上抚摸两下,对这个相伴多年的老朋友说:“你现在依旧很美丽。”
贺西洲沉默地坐着,此刻像一个平生作恶多端终于遭到报应的罪人,抿着唇不再说话。
原来他在很多年前就遇见过沈星微,可是这段相遇已经被他完全忘记,如果是搁在从前这当然无足轻重,但对于现在的贺西洲来说,这无疑是巨大的惩罚。在他毫无察觉的岁月里,沈星微悄悄惦记了很多年,在高中时本该是青春正盛时最美好的重逢,却也阴差阳错,变成一场伤害。
贺西洲是一个无比了解自己的人,如果高中时沈星微拿着这枚胸针来与他相遇,那么毫无疑问这场恋爱在高中时就会展开,如果沈星微在后来没有跟踪他,那么他的人生会与沈星微的人生彻底错过。
她会找到别的男人爱她,然后结婚生子,或许美满幸福,或许充满波折,但那是一个完全没有贺西洲参与的人生。
贺西洲想到这些,心里烧起浓烈的妒火和愤怒,感觉像是肺里充满了气,下一刻就要炸开。
可是这些事应该怪谁呢?难道要怪当时才十一岁的贺西洲吗?他年少时这种报复父母的行为做得太多,不记得也是常事,高中时候对沈星微的伤害也不是刻意为之,他甚至什么都不知道。遗忘不是故意,伤害也不是故意,怎么能怪他?
但是也绝对怪不到沈星微身上,她是最值得嘉奖的人,她这么勇敢,坚持,始终抱有一颗执着善良的心,是她努力拉起两人之间的缘分,一点一点将贺西洲拽近。
贺西洲很快就想到该怪谁了。
首先是怪父母,因为他们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将贺西洲放在祖父家,不理不睬,只有逢年过节时才会打一个电话关心上几句,以表达自己还记着有一个儿子,因此贺西洲对他们产生仇视,实施报复是很正常的事,所以才会在遗忘那么多次的报复行为中连沈星微也一起遗忘。
其次就是怪吴跃、周霖深,因为前者愚蠢,后者自私,是他们联合起来搅毁了沈星微的送信事件,让贺西洲在无意间给沈星微造成巨大的伤害,让她讨厌、记恨许久。
果然打一顿还是太轻了,贺西洲心想,回到市里应该……
“我已经不在意了。”沈星微坐在沙发的边缘,将手轻轻搭在贺西洲的手背上。她的手掌很温暖,指腹柔软,还充满着橙汁的味道,萦绕在贺西洲的鼻尖,好像慢慢抚平了他快要失去理智的情绪,轻声说:“虽然我确实有一段时间非常恨你,每次想到都会气哭,觉得难以接受。”
“但是我后来仔细想过,我觉得就算你把我的信给了别人,也不至于让我那么恨,之所以情绪那么浓烈,是因为那天下了大雨,我在离校的时候被撞坏了腿,又得到父亲离世的消息,所以讨厌你成为我的情绪出口,我将那天所遭遇的所有不幸也归在了你的头上,以至于从讨厌变成了恨。”
“那你后来为什么又不恨我了呢?”贺西洲问。
沈星微说:“因为我觉得应该接受。”
贺西洲顿了顿,问:“接受什么?”
沈星微看着他,清凌凌的眼眸又覆上一层水润,晶莹剔透的液体蓄在眼底,将落未落。
当初从市高转到县高后,沈星微有一段时间难以正常生活,浑浑噩噩好像丢了魂一样。奶奶就跟她讲,人都是会死的,没有人能逃过这一劫,也会跟她讲,县里的高中也能培育出很多优秀的学生,每年都有考进清华北大的,就算比不上市里高中,但这里也不差。
于是沈星微开始投身高强度的学习状态,每天除了吃饭空出一些时间,其他时间都贡献给了学习,因此也很快就习惯了人生巨大的变故,从失去父亲的悲伤中走出来。
但是在很长时间之后,沈星微还是会在吃饭或是发呆时突然流眼泪,她擦去得匆忙,不知道这些眼泪来自什么缘故。
后来沈星微坐在县郊的河岸,仰头看着夜空中密密麻麻的繁星时,想着她或许应该接受这些。
接受有些小孩来到这世上之后,天生就没有人爱。
接受生命转瞬即逝,就算再不舍得的人也会离开。
接受你我不过万千星辰之一,有的关系还没开始就已经失败。
“接受人与人之间缘分薄浅,毫无征兆地结束一段故事,是世间常态。”沈星微敛起眼睫,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滚落下来,“我还没与你相识就与你的人生错轨,以后可能再也不会与你相见,所以过往的那些,我都要慢慢释怀。”
在市高的时候,沈星微的文科班与贺西洲的理科班只隔了两层楼,并且两个班级同上一节体育课,沈星微只要走几步路,就能在人群中看到贺西洲。后来呢,水天县与市高的距离太远,虽然六十公里的车票只需要二十块钱,可这样的距离用分数去填补,又不知道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打败多少同届生。
沈星微还没来得及为重逢感到喜悦,就已经要尝试接受缘分耗尽,再也不会相遇。
幸好沈星微也不算是非常倒霉的小孩,她最终还是得到优待,考进了市中的名牌美院,也在生命里第三次与贺西洲重逢。
沈星微曾在日记里写了很多诅咒他的话,希望他被花盆砸,变得丑陋,希望他被撞瘸,但其实这些并不是真的希望实现。
她只是感到愤怒、痛苦,她妒恨贺西洲生活得光鲜亮丽,得到很多爱,也气愤自己这样努力地追寻,努力地履行承诺,而贺西洲的生命里却没有她的一席之地。
“你应该对我道歉。”沈星微每每想到这些,总是觉得气愤,于是这句话也顺口而出。
“对不起。”贺西洲倾身过去,靠近了她,将她紧紧拥抱住,手掌轻抚着她的后背,声音满是温柔地说:“你辛苦了。”
其实归根结底还是要怪他自己。贺西洲已经明白,这怪不了任何人,因为他这个人实在太坏,小时候是个死小孩,长大了是个两面派,又一帆风顺,顺风顺水地活到现在,所以遭到报应了,活该心脏千刀万剐,经受这些迟来的惩罚,低下头去乞求,去忏悔,感受这些因为沈星微在痛苦而给他带来的痛苦。
再坏的人,被找到了软肋也是致命的。贺西洲闭上眼,抱有一些后悔,一些虔诚,红着眼低声对沈星微讲:“星星,原谅我好吗?我已经知道错了。”
沈星微将热泪蹭在他的颈窝,在静谧的小屋中,她听到贺西洲的心跳震声,好像每跳一下都在对她说着喜欢,说着原谅,于是慢慢抬手,回抱住贺西洲,哽咽说:“因为你道了很多次歉,而且我也很有包容心,所以我可以原谅你的虚伪、欺骗、不守信用、品行低劣,以后也不要再犯了,知道吗?”
沈星微希望贺西洲来找她,沿着她在路上留下的痕迹。她将手机的屏幕锁关闭,放在贺西洲的床头,还在与周霖深见面时,特意提了三次水天县。
她在汽车上看着窗外的风景时,在昨夜躺在这个小屋睡觉时,在下午面对着漫天的火烧云时,都在心里默默祈祷:贺西洲啊,我已经在路上留下了那么明显的线索,你可要快点找来。
因为她在成长的道路上,没有那么多被爱的经验,所以也会忐忑不安,充满犹疑。
她不想总是提着行李入住别人的城堡,于是希望贺西洲像一个充满虔诚、热情、坚定,像童话故事里英俊勇敢的王子,来到她的城堡前,请求入住。
诚然贺西洲有一些性格上的缺陷,沈星微总是指责,好像他曾经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一样。但实际上沈星微心里也清楚,贺西洲是一个极其优秀的人,他会在年幼时站在哭得一塌糊涂的沈星微面前安慰她不要哭泣,也会对一个跟踪他一个月后突然闯进他家的沈星微心软,他人际关系良好,在校成绩优异,心无旁骛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最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个懂得怎么去爱人的聪明人,会用最好的方法把自己的爱传达给沈星微。
沈星微转头,轻轻亲了一下贺西洲的耳朵,并在他耳边说:“贺西洲,欢迎你入住我的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