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FALLS
“你以为是我杀了她吗?”
他前倾着身子坐在沙发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他稀疏的头发很长,双膝如活塞般抖动着,邋遢的运动鞋鞋跟始终没有着地。
“你服药了吗,大卫?”雷布思问。
年轻人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眼眶黑黢黢的。在他瘦削的尖脸颊上,一片短而硬的胡须从下巴上窜出来。他叫大卫·科斯特洛,不是“戴维”或“戴维尔”,而是“大卫”。名字、标签、类别之类的称谓非常重要,不可含糊。各大媒体对他有各种各样的描述:他是“某人的男友”“悲惨的情夫”“失踪学生的男朋友”;他是“22岁的大卫·科斯特洛”“大卫·科斯特洛,学生,20岁出头”“和巴尔弗小姐共住一套公寓”或是“失踪谜屋”的“常客”。
这是一座不平常的公寓。据媒体描述:“它坐落于爱丁堡时尚新城区,价值25万,为巴尔弗小姐的父母所有。”约翰和杰奎琳·巴尔弗是“麻木的家长”“破产的银行家和妻子”。他们的女儿是“菲利帕,20岁,英国爱丁堡大学艺术史专业的一名大学生”。她是一个“活泼漂亮、无忧无虑、热爱生活的女孩”。
可现在她失踪了。
探长约翰·雷布思在壁炉前踱来踱去,大卫·科斯特洛的视线紧紧追随着他。
“医生给了我一些药丸。”他终于回答了雷布思的问话。
“那你服用了吗?”雷布思问。
年轻人慢慢地摇了摇头,两眼仍盯着雷布思。
“不要服药,”雷布思边说边将手插进口袋,“即使让你一连昏睡几个小时,对情况的好转也无济于事。”
菲利帕——朋友和家人叫她“菲利普”——已经失踪两天了。两天时间不算长,但失踪完全不是她的作风。她的朋友大约在晚上7点打过电话到她的公寓,约她一小时之内去南区的一个酒吧与他们见面。这个酒吧是大学周围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的精小而时髦的酒吧之一,这些小酒吧虽然灯光灰暗,广受青睐的伏特加酒价格昂贵,却带动着这一带的经济发展。雷布思很熟悉这一片,因为他每天上下班都途经此地。这里还有个老式酒吧,尽管不像其他酒吧那样摆着时髦的椅子,服务员们也只顾叽叽喳喳,对调酒满不在乎,但你只需1.5英镑就能买到添加了伏特加的特调酒。
她很可能是7点或7点一刻离开公寓的。那时,蒂娜、特里斯特、卡米尔和阿尔比已经开始喝第二轮酒。雷布思查询了档案并证实了这些名字:特里斯特是特里斯特拉姆的简称,阿尔比就是艾伯特。特里斯特和蒂娜一道去的酒吧,阿尔比则和卡米尔一起去的。菲利普本该和大卫一起去酒吧的,但她在电话里说大卫不去参加了。
“我和大卫分手了。”她说,听起来满不在乎。
她离开公寓前还打开了公寓报警器。这是雷布思碰到的又一个“第一次”——学生在公寓安装报警器。她小心谨慎地锁好防盗门,放心地离开了公寓。她走下楼梯,走进温暖的夜色里。一座陡峭的小山横跨在她和王子街之间,她必须先攀爬上这座小山然后才能到达南面的老城,她不可能是步行过去的。可是从她的家庭电话和手机的通话记录中,并没有发现她拨打过这座城市里任何一家出租车公司的电话。如果她是乘出租车去的,她应该是在街上随便拦的出租车。
假如她在街上拦车。
“我没有,你知道的。”大卫·科斯特洛说。
“你没有什么?”
“我没有杀害她。”
“没人说你杀害了她啊。”
“没有?”他再次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雷布思的眼睛。
“确实没有。”雷布思向他保证,这只是例行公事。
“那搜查证……”科斯特洛依然不解。
“任何类似的案件都必须是这样的程序。”雷布思解释说。这个案件也如此:有人疑似失踪,你得检查她所有可能会去的地方。你得照章办事,签署文件,履行手续。你得搜查她男朋友住的公寓。雷布思也许还会做这样的补充:我们这么做是因为罪犯十之八九是受害人熟知的人。很少会有一个陌生人像老鹰抓小鸡似地扑上来杀掉另一个陌生人,没道理的。杀害你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你所爱的人:配偶、爱人、儿子或女儿,也可能是你的叔叔、你最亲密的朋友或你最信任的人。他们一直在欺骗你,或者你欺骗了他们。也许因为你知道什么,拥有什么。也许他们是出于嫉妒,或者你抛弃了他们,或者他们需要钱。
如果菲利普·巴尔弗确实死了,她的尸体很快就会被找到;但如果她依然活着,却不想被找到,那这个案件就棘手了。她的父母得在电视上亮相,想方设法与她取得联系。警察得守在她家里随时准备截取来电,以防歹徒打进电话来敲诈赎金。警察还得在大卫·科斯特洛的寓所附近巡查,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还得有几名警察留在菲利普·巴尔弗的公寓里,他们得“照看”大卫·科斯特洛,阻止媒体接近他。这些就是雷布思告知这位年轻人的,一切情况皆有可能。
菲利普的公寓已经在前一天被搜查过了,科斯特洛有公寓的钥匙,也有警报系统的钥匙。那晚10点,特里斯特给他打电话,问他是否能联系上菲利普,或许她在去夏普欧酒吧的路上,只是还没到而已。
“她真没和你在一起吗?”
“她总是最后一个才见我。”科斯特洛抱怨道。
“听说你们又闹别扭了,这次又为了什么?”特里斯特的声音有些怪怪的,甚至有几分高兴。科斯特洛什么也没说。他挂了电话,就试着拨打菲利普的手机,听到的是她的语音留言,他给她留言要她回电话。警察仔细听了录音,试图从每个单词和每个句子中发现可疑的地方。特里斯特午夜时分又给科斯特洛打了电话。他们都去过菲利普的公寓,公寓里没有一个人。他们也四处打电话,但她的朋友们都不知道。他们一直等到科斯特洛来到公寓里才打开了门,却没有菲利普的踪影。
在他们心中,她已经是一个失踪的人了,警方称之为“疑似失踪者”。可他们依然等待着,直到第二天早上打电话通知她住在东洛锡安区的母亲。巴尔弗夫人并没耽误时间,立即拨打了999,当她听到警方总机里满不在意的电话后,便直接打电话给在伦敦办公室的丈夫约翰·巴尔弗。约翰·巴尔弗是一家私人银行的资深合伙人,即便洛锡安与边界区警局的局长不是他的客户,这所警察局里也肯定有哪位大人物是他的客户,因此不到一小时就开始侦查此案了——警方从费蒂斯警察总署调来了一支强大的警力。
大卫·科斯特洛给两名警察打开了公寓门。在公寓里,他们没有发现任何杂乱迹象,也没有任何关于菲利普下落的线索。这是一套整洁的公寓套房,有着光滑的地板,粉刷得焕然一新的墙壁(房屋的粉刷工人此刻也在接受讯问)。起居室很大,有两扇落地窗,两间卧室,其中一间改装成了书房。厨房小巧玲珑,设计得比松木镶嵌的浴室还小。卧室里有许多东西是大卫·科斯特洛的。他的衣服被堆放在椅子上,衣服上压着一些光碟和书,所有这些东西都用洗衣袋装着。
当被问及这些东西是谁收拾的时,科斯特洛只能猜测应该是菲利普所为。他说:“我们吵翻了,这很可能是她处理争执的方式。”他说得对,他们以前也经常吵架,但在他的记忆里,她从来没有给他的东西打过包。
约翰·巴尔弗乘坐一架私人飞机——由一位体谅他的客户提供的——也飞到了苏格兰,他暂时住在警察局对面的新城公寓。
“案情怎么样?”巴尔弗与科斯特洛一见面就问。科斯特洛脱口而出:“很抱歉。”
在私下讨论此案时,警察推测着这几个字的深层含义:和女朋友吵架使他产生了厌恶的情绪;接下来,他知道她死了;他掩藏了她的尸体,而面对她父亲时,由于“人之初,性本善”的那股善的力量在背后推动着他,使他情不自禁地失口坦承——
很抱歉。
可以从很多方面去推测这几个字:很抱歉,我们吵架了;很抱歉,给你招惹了麻烦;很抱歉,居然发生了这种事;很抱歉,我没有好好照顾她;很抱歉,我竟然做了……
现在,大卫·科斯特洛的父母也来了,并在最好的酒店订了两间套房。他们居住在都柏林郊区。父亲叫托马斯,人称“超级富豪”;母亲叫特丽萨,是一名室内设计师。
两间套房?警察们都在私下议论,为什么他们需要订两间套房?而且,既然他们只有大卫这么一个儿子,他们为什么要住有八个卧室的房子呢?
大家甚至议论到了圣伦纳德的警察局为何会处理起新城区的这件案子。格菲尔德广场的警察局距公寓楼是最近的,可为何调查此案的警员大多都是从利斯、圣伦纳德和托菲肯调过来的呢?
普遍的看法是:有人在幕后操控。
私下里雷布思持不同的看法。
“喝点什么吗?”他问,“茶还是咖啡?”科斯特洛摇了摇头。
“不介意我……”
科斯特洛看着雷布思,有些不解,尔后,猛然间领会了他的意思。“去吧,”他说,“厨房在那边……”他用手指了指。
“谢谢,我知道厨房在哪里。”雷布思说。他走出去关上门,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离开沉闷的起居室,他感觉轻松愉悦了许多。他的太阳穴剧烈地跳着,眼部神经异常紧张。突然,他听到有声音从书房里传出,雷布思禁不住从门后探出头来。
“我在放水壶。”
“好主意!”女探员西沃恩·克拉克的视线没有离开电脑屏幕。
“需要什么吗?”
“茶,谢谢!”
“我的意思是——”
“现在还没有,只有写给她朋友的信和她的一些随笔。我要查阅上千封电子邮件,有她的密码就好了。”
“科斯特洛先生说她从来没将密码告诉过他。”
西沃恩清了清嗓子。
“什么意思?”雷布思问道。
“我的意思是我的嗓子有些发痒,”西沃恩说,“我的茶里只加牛奶,谢谢!”
雷布思起身进了厨房,倒了壶热水,然后寻找茶杯和茶叶袋。
“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雷布思经过大厅时,科斯特洛问他。
“你不回去可能更好些,”雷布思告诉他,“记者和相机会盯着你……他们会没日没夜地给你打电话。”
“那我就将电话线拔掉。”
“就像一名囚徒。”雷布思看见年轻人耸了耸肩,嘴里嘟囔着些什么,雷布思没听清楚。
“你说什么?”
“我不能待在这儿。”科斯特洛重复道。
“为何不能?”
“我不知道……只是……”他又一次耸了耸肩,用手指将额上的头发理到脑后,“菲利普应该在这里,这也太过分了,她的失踪让我受不了。我不禁想起上次我们一起在这儿的情景,那次我们吵架了。”
“为何吵架?”
科斯特洛难为情地笑了笑:“我几乎记不起来了。”
“她就是在那天消失的?”
“是的,是那天下午。我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那你们争论了很多吧?”雷布思尽力使他的问题听起来是不经意间提出来的。
科斯特洛呆呆地站在原地,凝视着墙壁,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雷布思转过身,把茶叶袋分别放入杯中。科斯特洛在为自己洗脱罪名吗?西沃恩·克拉克正在书房门后偷听吗?他们一直在看着科斯特洛,是的,警员每8小时一班地轮流着值班。但是他们把他带到这儿来还有另一个原因:表面上,他可以帮忙解释一些出现在菲利普·巴尔弗信函中的名字,其实,雷布思觉得这里很可能就是犯罪现场,也许大卫·科斯特洛隐瞒了一些真相。警察们甚至为此事用钱来打赌。托菲肯下的赌注是一赔二,格菲尔德有五成以上的把握能赢他。
“你父母说你可以搬到他们预订的酒店去住,”雷布思转身对着科斯特洛,“他们已经预定了两个房间,其中一个应该是空的。”
科斯特洛没有上当,看了看他,然后转过脸去,将头探进书房。
“找到你想找的了吗?”他问。
“再给一些时间,大卫。”西沃恩说,“我们最好继续搜寻。”
“你在上面找不到任何答案的,”他指的是电脑屏幕上。可西沃恩没理睬他。他微微弯下身子,问道:“你是哪方面的专家?”
“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她的声音很轻,仿佛不希望声音跑出这个房间。
他似乎要补充些什么,但他想了想,什么话也没说,然后就大踏步走回了起居室。雷布思将西沃恩的茶送了进来。
“这茶可真高级。”她看着漂在水里的茶叶袋说道。
“我不知道你要多浓的味道,”雷布思解释道,“觉得怎样?”
她想了想,说道:“挺地道的。”
“或许你只是一个有着漂亮脸蛋的傻瓜。”
她有些不满地哼了一声,将茶叶袋捞出来扔进了垃圾桶。“也许吧,”她说,“那你有何高见呢?”
“明天开记者招待会,”雷布思提醒她,“也许我们可以说服科斯特洛去向社会公众做出呼吁。”
夜里,来自格菲尔德广场的两名探员轮流值班。雷布思先回家,刚到家就一头钻进了浴缸。泡在热腾腾的浴缸里,抹上滑溜溜的沐浴露,这让他记起小时候父母给他洗澡的情形。当他一身泥土地从足球场回来时,就会被母亲抓去用沐浴露给他洗个热水澡。“不是因为家里用不起泡泡浴,而是因为用沐浴露是很时髦的。”他母亲经常这样说。
听说菲利普·巴尔弗的浴室里有十几种护肤香精油、沐浴露和美体膏。雷布思盘点自己的用品,有剃须刀、剃须膏、牙膏和一把牙刷,还有一块香皂。药品柜里有贴膏药、扑热息痛药和一盒避孕套。他打开避孕套盒子,看到里面仅剩一个了,这盒避孕套还是去年夏天买的。在他关药品柜时,不经意间瞥见了玻璃柜门上映射出来的影像:苍白的脸,花白凌乱的头发,瘦削的下巴。他勉强笑了笑,又看了看那些已经开始脱落并已看过两次牙医的牙齿,牙医说他的牙齿实在太糟糕,不想再替他医治了。
“振作起来吧,伙计。”雷布思咕哝地抱怨着,转身离开了镜子。
为警局的总警司“农民”[1]沃森组织的退休派对于晚上6点整开始,类似的派对已举办过三四次,而这次是最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官方聚会。位于雷斯大街的警察俱乐部缀满了彩带和气球,还拉着一条大橫幅,上面写着“解脱工作,享受生活”。有人在舞池里铺了一层稻草,还装饰了充气羊和充气猪,彻底将舞池弄得像一个农家宅院。雷布思到达时,酒吧正闹得热火朝天。警察局的一些高级官员们在演奏三重奏,他看了看表,时间显示是6点40分。说明他们已经与即将退休的总警司共度了宝贵的40分钟。
当天早晨,总警司沃森已在圣伦纳德警察局致过了告别词。雷布思却错过了,因为他那时在照看科斯特洛,但他听到了副局长科恩·卡斯韦尔的讲话。几位和沃森一道上任的官员现在都已退休了,也到场说了几句话。他们一直在讨论晚上的派对议程,看上去整个下午他们一直都在喝酒:他们的领带不是给弄丢了,就是歪歪斜斜地拴在脖子上,脸颊被酒精烧得通红。有个人在唱歌,撕裂般的声音从吊在天花板上的扬声器里吼出来。
“约翰,你想要点什么?”沃森离开自己的桌子来到雷布思面前。
“给我一小杯威士忌吧!”
“来份小杯麦芽威士忌!”沃森向正忙着倒拉格淡啤酒的侍者吼道。他眯着眼睛看着雷布思,问道:“你见过警察局总部里的那些‘熊包’吗?”
“我进来时与他们擦肩而过。
“走到哪儿都是喝喝橙汁,然后握握手走人。”“农民”正竭尽全力不让自己的话说得含糊不清,结果反而弄巧成拙,“以前一直搞不懂什么是‘假正经’,原来‘假正经’说的就是这一群人!”
雷布思笑了笑,让侍者来一杯阿德贝格威士忌。
“来两份。”沃森嘱咐道。
“怎么?你是一人独酌吗?”雷布思问。
沃森涨红着脸,说:“只有少数几个老朋友来为我道别。”他朝桌子那边点了点头,雷布思朝那个方向望过去,看见了几个喝得醉醺醺的老头子。在他们的更远处,桌子上摆着自助餐,有三明治、香肠卷、油炸土豆片和花生米。雷布思认识这些面孔:他们是从洛锡安与边界区总部来的马卡里、艾尔德、沙格·戴维森和罗伊·弗雷泽。比尔·普莱德正在和鲍比·霍根谈话;格兰特·胡德站在重案组的克拉弗豪斯和奥米斯顿夫妇身边,尽量掩饰着他对他们的奉承;乐癫癫的乔治·西尔弗斯看得出来菲莉达·霍斯警员和埃伦·怀利警长对他的奉承并不领情;来自总部的简·巴伯正在和西沃恩·克拉克闲聊,她曾经是巴伯的性犯罪研究小组的成员。
“若有人知道是这么个情况,”雷布思说,“可就有机会大做文章了。谁留在办公室值班呢?”
沃森大笑:“几乎唱空城计了。”
“来的人真不少啊,但愿我退休时也有这么多人参加。”
“一定更好,我打赌。”沃森稍稍向雷布思靠近,“管弦乐即将奏响了,正好不让他们打瞌睡。”
雷布思笑了笑,举起酒杯,向他的上司敬酒。他们一饮而尽,沃森还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
“你还要干多久?”
雷布思耸耸肩:“我还没干满30年。”
“干不了多久了,对吧?”
“我没计算过。”
其实他在扯谎:大多数时间他都在琢磨着。30年意味着30年的辛劳,的确是漫长了些,不过那时的养老金可以达到最大值,许多官员都是靠这笔养老金才能安度晚年:50多岁退休,在海边买一套小屋。
“有件往事我很少提起,”沃森说,“我来警局的第一周,他们让我坐前台值夜班。某天晚上,有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跑进来,他径直冲到柜台前说:‘我摔坏了我的小妹妹。’”沃森的眼睛凝视着前方,“此刻我还能记起他的眼神,他的原话是‘我摔坏了我的小妹妹’。当时,我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明白,原来他将小妹妹从楼梯上推下去,摔死了。”他停了停,喝了一口威士忌,“这就是我来警局的第一周。你猜我的上司怎么说的?——‘事情总会好起来的!’”沃森勉为一笑,“可我从没信过……”突然,他举起双臂,满面微笑,“她在这儿!她在这儿!我还以为我被放鸽子了呢。”
沃森热情的拥抱几乎使总督察吉尔·坦普勒窒息,他亲吻了她的脸颊,问道:“难道你不想在舞池显露一手吗?”然后他夸张地拍打自己的额头,“噢!大男子主义,你不会告发我吧?”
“这次我就放你一马,”吉尔说,“不过你得请我喝一杯。”
“我请客,”雷布思发话了,“你喝什么?”
“大杯伏特加。”
这时鲍比·霍根跑过来喊沃森去调解一场争议。
“公务在身,失陪了。”“农民”警司抱歉道,然后摇摇晃晃地穿过了舞池。
“是他部门的吧?”吉尔猜测。
雷布思耸耸肩。沃森的绝活是能一口气说出《圣经》的所有章节,创下的纪录是一分钟之内说完。今晚绝对没人能赢他。
“大份伏特加酒,”雷布思吩咐道,然后他举起酒杯,又道,“再来一杯双份威士忌。”他又瞅了一眼吉尔的表情,解释说,“双份威士忌记在沃森账上。”
“自然!”她笑着说,但眼里并无笑意。
“你挑好了为自己庆祝的日子了吗?”雷布思问。
“为什么庆祝?”
“我只是想说,作为苏格兰的第一位女性总警司……应该值得一整夜的狂欢吧?”
“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喝了杯‘杯杯香’。”她看着侍者往她的杯子里滴上安古斯图拉汁。“巴尔弗那个案件怎么样了?”她问。
雷布思看着她:“这就是我的超级新长官所问的吗?”
“约翰……”
有趣的是单单一个名字怎么表达了如此多的内容!雷布思拿不准是否捕捉到了所有的细微差别,但至少他捕捉到了不少。比如说:约翰,不要逼我;约翰,我知道我们之间有段往事,但那已经过去了……
吉尔·坦普勒拼了吃奶的力气才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上来,但是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呀,许多人等着看她的笑话,甚至包括她那些所谓的朋友。
雷布思点点头,埋了单,他将其中一杯威士忌倒入另一只杯子。
“留给他自己吧。”他说着把头转向“农民”,只见他正准备开讲《新约圣经》。
“他总是甘当殉难者!”吉尔说。
“农民”警司的吟诵声刚落,一阵欢呼声便响了起来。有人说这是一个新纪录,但雷布思知道不是的。这只是又一次表演。麦芽酒喝起来有海藻和苔藓的味道,但是雷布思知道,从现在起,不管他在哪儿喝阿德贝格,总会想起一个小男孩走进警察局大门的情景……
西沃恩走了过来。
“祝贺你!”她说。
两个女人握了握手。
“谢谢,西沃恩!”吉尔说,“也许有一天会是你。”
“当然,”西沃恩表示同意,“警棍就是用来对付玻璃天花板的。”她将拳头朝空中挥了挥。
“想喝点不,西沃恩?”雷布思问她。
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也就这个用途。”西沃恩挤了一下眼睛。雷布思起身离去,留下她们在那儿大笑。
9点钟开始唱卡拉OK,雷布思走进卫生间,感觉汗水冰冷了脊背。他的领带早已被塞到了口袋里,夹克衫挂在酒吧里的一把椅子上。有些参加聚会的人已经离开了,或许是为了去接晚班,或许是因为他们的手机和呼机有消息,还有些人回家换下了工作服,刚刚到来。一位来自圣伦纳德通讯部的女警官穿着超短裙出现,这是雷布思第一次看见她的腿。四个在“农民”警司原来工作过的西洛锡安警局的警官也吵吵闹闹地来了,他们手里拿着“农民”警司25年前的照片,他们重新拼贴了这些照片,有的给“农民”的头像配个大胖身子,有的把他的头像拼贴到摆出各种姿势的女人身上。
雷布思洗了洗手,又用清水洗了洗脸和脖子。他把手帕当作毛巾使用,这时鲍比·霍根正好走过来。
“料你不敢唱。”霍根说完,准备进去小便。
“鲍比,你听见我唱歌了?”
“我们应该一起二重唱《我的水桶有个洞》(There's a Hole in My Bucket)。”
“可能只有我们两个会唱这支曲子了。”
霍根咯咯笑起来:“还记得我们还是激进小青年的时候吗?”
“激进小青年早就死了,”雷布思叽咕着,差不多是自言自语。霍根以为他听错了,但是雷布思只是摇摇头。
“那下一个该由谁来做悲壮的告别呢?”霍根又探出头来问。
“不是我。”雷布思声明。
“不是?”
雷布思又开始擦他的脖子,说道:“我不能退休,鲍比,这会杀了我的。”
鲍比哼了一声:“还不是一样,工作也会杀了我。”两个人都陷入了深思,然后霍根使了个眼色给他,猛地推开了门。他们又回到了热气和嘈杂中。霍根张开双臂迎接一个老朋友,“农民”的一个好友推给雷布思一只杯子。
“你喜欢阿德贝格酒,对吧?”
雷布思点点头,吸吮着手背上不知是谁洒落的酒。然后,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小男孩来通报消息的画面,举起的杯子又放了下来。
雷布思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打开了公寓的大门。钥匙是崭新的,闪闪发光,正是那天配制的。
当他走向楼梯时肩膀在墙壁上擦了一下,他紧紧抓住栏杆,爬上了楼梯。他用剩下的两把闪闪发光的钥匙打开了菲利普·巴尔弗的公寓。
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报警器也没打开。他打开了灯,脚下松软的地毯似乎要缠住他的脚踝,他不得不撑着墙壁不让自己跌倒。房间还是和他们离开时一样,只是书桌上的电脑不见了,应该被搬回了警察局,西沃恩相信可以从巴尔弗的互联网提供商那里获取破解密码。
卧室里,不知是谁从椅子上搬走了大卫·斯科特洛的那堆衣服,雷布思推测是斯科特洛自己干的,可他未经允许。法院检查处规定,任何东西都不能从公寓里拿走,除非得到许可。但法院检查处可能还没来得及检查这些衣服,也没采集过样本。
法院已经要求必须缩减开支,像此类案件,花费就像流水一样。
雷布思在厨房倒了一大杯水,回到起居室坐下,差不多就坐在大卫·科斯特洛之前坐的位置。一些小水珠从他的下巴滴下来。墙壁上挂着抽象画,它们好像在和雷布思开玩笑,随着他的目光一起游动。他弯下腰把空杯子放在地上,然后双手撑地,跪了下来。唯一的解释是,有不怀好意的人将迷药掺入了饮料。他转过身坐下,闭了一会儿眼睛。
对于失踪者,有时候你的担心是徒劳的。他们不现身,也不希望被别人找到。这样的案例太多了,总有寻人照片和寻人启事在办公室里传来传去,他们的面孔模模糊糊,仿佛正处在成为鬼魂的过程中。
他眨了眨眼,眼睛可以睁开了,一眼就望见了装饰华丽的天花板。在新城,这是一套又大又好的房子,但雷布思还是喜欢他在旧城区的住所,那里有更多的商店,也不像这里如此显摆。
那杯阿德贝格一定被掺入了烈酒,真不该再喝那杯的,真是活见鬼。他不知道那个男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意外造成的还是故意设计的?这个小男孩现在可能已经当上了父亲,甚至是爷爷。他还会梦到被他杀害的妹妹吗?他能记起那位站在前台后面穿着制服、神色紧张的年轻小伙子吗?他伸出手摸了摸地板,都是打过蜡的实木地板。他突然想到,他们还没有将地板撬起来检查!他感觉到两块地板之间有裂缝,于是使劲儿挖,但什么也没挖到。不知怎么回事,他打翻了杯子,杯子开始滚动,声音充满整个房间。雷布思看到它一直滚到门口才停下来,是一双脚拦住了它。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雷布思站起身来。在他面前站着一位大概45岁出头的男人,双手插在中长的黑色羊毛大衣口袋里。那人稍微拉开距离,堵在了门口。
“你是谁?”雷布思问。那个人从口袋里抽出一只手,拿着一个手机凑到耳边,说道:“我在报警。”“我就是警察,”雷布思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了他的证件,“探长雷布思。”
男人拿过证件看了看,还给雷布思,说:“我是约翰·巴尔弗。”他降低声调,声音听起来不再那么紧张了。雷布思点点头,他对他已经了解几分了。
“很抱歉,如果我……”雷布思将证件放回口袋,话还没说完,就有点站不住了。
“你喝多了?”巴尔弗说。
“是的,对不起。我是在领导退休派对上喝的,而不是值班时喝的。如果你是这个意思。”
“那我可以问一下你在我女儿的公寓里做什么吗?”
“可以,”雷布思回答,他四处看看,“我只想……啊,我想我……”他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请你离开这里,好吗?”
雷布思微微点头道:“可以,当然可以。”
巴尔弗朝旁边移开了身子,以便让雷布思走过去。雷布思在走廊上停了下来,半转身准备向他道歉,但巴尔弗已经走到了起居室的落地窗前,凝望着窗外,双手紧抓着百叶窗的窗棂。
雷布思轻轻地走下楼梯,现在他逐渐清醒过来了。他随手关上身后的大门,既不回头看大门,也不看窗户。街上空无一人,不久前刚下过一场倾盆大雨,人行道被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反射着路灯的灯影,闪闪烁烁的。
唯一能听见的声响是他的脚步声。他开始爬坡,经过女王街、乔治街、王子街头和北桥。有人正从酒吧里出来准备回家,在寻找出租车和走散的朋友。雷布思走到特隆柯克时向左拐,朝着修士门走去。一辆巡逻车停靠在马路边,里面坐着两个人,一个人醒着,另一个睡着了,他们都是来自格菲尔德广场的警察。可能是因为运气不好,或者是因为老板不喜欢他们,才派他们来值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夜班。对于那个醒着的警察来说,雷布思不过是又一个过路人,他拿着一张折叠的报纸,头歪在灯光下。当雷布思敲响车顶时,报纸掉下来落在了睡着的警察头上,他从睡梦中猛然惊醒,一把扯掉了头上的报纸。
他将车窗摇下来,雷布思敲着窗边说:“先生们,一点钟了,闹钟响了。”“我差点尿裤子了!”看报纸的那位警察说着,想收拾他的报纸。他的名字叫帕特·康诺利,在刑事调查局的头几年里,他一直决然地反对人们叫他的昵称“笨蛋”。另一名警察叫汤米·丹尼尔,他似乎总是漫不经心,就如他做任何事都是用自己的昵称“远远”。从汤米到汤姆,从汤姆再到遥远的鼓点,这是他名字里的逻辑关系,同时也充分表现了这个年轻人的性格。他被硬生生地从睡梦中弄醒,翻着白眼看雷布思。
“应该送咖啡给我们吧?”康诺利抱怨。
“对,”雷布思表示同意,“或者送一本词典。”他瞥见报纸上有一个字谜游戏方格,填写出来的格子不到四分之一,谜团是由涂鸦和未解决的难字组成的。
“今晚很安静吗?”
“只有一些外国人问路。”康诺利答道。雷布思笑了笑,扫视了一遍街道。这里位于爱丁堡的旅游中心,一个酒店在交通灯旁边,街对面是针织品商店,橱窗里展示着精致的礼品、奶油酥饼和威士忌,50码[2]之外有一个苏格兰方格呢短裙店。约翰·诺克斯之屋一半露在灯光下,一半隐藏在晦暗的阴影里。曾经,在爱丁堡只有旧城:位于城堡和荷里路德之间的一条狭长的脊地。可是后来这个地方变得越来越拥挤和不卫生,因此新城便建起来了。高雅的乔治艺术被冷落在旧城,那些经济上不能承担迁移的人也留在了旧城。令雷布思奇怪的是,虽然菲利普·巴尔弗选择了新城,但科斯特洛依然住在旧城中心。
“他在家吗?”雷布思问道。
“如果他不在,我们会一直守在这里吗?”康诺利盯着他的搭档,他正从热水瓶里倒番茄汤,远远犹豫地闻了闻,然后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实际上你就是我们想要的那个人了。”
雷布思看着他,“噢,是吗?”
“告诉我,《发薪的日子》(Wages Day)是迪肯·布鲁的第一张专辑还是第二张?”
雷布思微微一笑。“今天真是个宁静的夜晚。”然后思考了一会儿说,“第二张。”
“你还欠我10镑!”康诺利告诉他的搭档。
“介意我问一个问题吗?”雷布思蹲下,感觉有点吃力。
“什么问题,你说吧。”康诺利回答。
“如果你想小便你会怎么办?”
康诺利笑着回答:“如果丹尼尔睡着了,我就尿在他的热水瓶里。”
满嘴的汤几乎全从丹尼尔的鼻孔里喷出来。雷布思吃力地站起身,感觉血液在耳鼓奔涌,这意味着十级狂风般汹涌的酒醉即将来临。
“你要进去?”康诺利问雷布思,他又看了看公寓。
“有这想法。”
“我们得做个记录。”
雷布思点头:“我知道。”
“你刚从‘农民’警司的派对上回来吗?”
雷布思转身面对车:“是啊,怎么了?”
“你喝酒了吧?那么你现在不合适去拜访他,先生。”
“伙计,也许你是对的……”雷布思说着便向公寓走去。
“还记得你问我的第一个问题吗?”
雷布思从大卫·科斯特洛手中接过一杯黑咖啡,从锡箔纸里掏出两粒扑热息痛药就着咖啡吞了下去。已是午夜时分,但科斯特洛还没睡觉,他穿着黑色的T恤和牛仔裤,光着脚。他一定是去了商店:购物袋丢在地板上,旁边有喝剩的半瓶酒,没盖瓶盖。雷布思猜想这绝对不是品酒,品酒可不是这么个品法。威士忌得花钱买,没必要一下子挥霍一整瓶,喝几杯就可以了。
起居室很小,石板楼梯盘旋而上,通向塔楼,窗子很小。这座楼是一个世纪前建造的,那时暖气还是一种奢侈品。窗子越小,热量也就流失得越少。
起居室和厨房相邻,由楼梯分隔开。门厅宽敞。锅碗瓢盆在墙上挂了一整排,科斯特洛似乎很喜欢自己做饭吃。起居室里到处都是书和光盘。雷布思翻了翻光盘,有约翰·马丁、尼克·德雷克和乔尼·米歇尔,虽然有些陈旧但质量依然很好。那些书看起来像是科斯特洛英语文学课上的材料。
科斯特洛坐在红色坐垫上,雷布思挑了一把直背木椅坐下。总共有两把这样的木椅,看起来有点像放在考斯威商店门外的那些60年代的“古董”。
科斯特洛用手挠着头,什么也没说。
“你问我是否认为那是你干的。”雷布思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干什么?”
“杀害菲利普。我想你要表述的是‘你认为是我杀了她’,对吧?”
科斯特洛点头说:“不是很明显吗?我们吵翻了,我可以理解你把我当作嫌疑犯。”
“大卫,现在你是唯一的嫌疑犯。”
“你真的认为她出事了?”
“那你是怎么看的?”
科斯特洛摇了摇头,说道:“自从发生这事后,我就什么也做不了了,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
他们沉默着坐了一会儿。
“你来这儿做什么?”科斯特洛突然问道。
“我回家路过这里。对了,你喜欢旧城区?”
“是的。”
“它是和新城有点不一样,难道你不想离菲利普近点?”
“你想说什么?”
雷布思耸耸肩,说:“也许从你更喜欢旧城这一点,可以看出你们俩之间的某些东西。”
科斯特洛冷冷笑了笑,说:“你们这些苏格兰人真单纯!”
“怎么说?”
“旧城与新城,基督教与新教,东海岸与西海岸……事情可能比这还复杂。”
“矛盾的吸引力,正是我所意识到的。”他们之间又是一阵沉默,雷布思扫视一遍房间。
“没有把房间弄乱?”
“谁?”
“那些警察。”
“本来会更糟糕的。”
雷布思喝了一口咖啡,假装品尝,说道:“不会把尸体藏在这儿,对吧?我的意思是只有变态的人才会这么做。”科斯特洛直直地看着他。
“对不起,我……我的意思是,理论上是这样的。我没别的意思。他们是为了调查,他们不是来找尸体的。他们查一些我们看不见的东西,比如说血斑、纤维,甚至是一根头发。”雷布思缓缓摇了摇头,“陪审团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破案的旧手法已经被淘汰了。”他放下咖啡杯,把手伸进口袋拿烟盒,问道,“不介意我抽支烟?”
科斯特洛犹豫了下,说:“其实,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抽一支。”
“来一根吧!”雷布思取出一支烟点燃,然后将烟盒和打火机扔给他。“给自己卷根大麻烟吧,”他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吸。”
“不是的。”
“这些天的学生生活一定不一般吧?”
科斯特洛深呼一口气,仔细端详着手中的烟,似乎对他来说这是种陌生的东西。他回答:“我想是的。”
雷布思笑了笑。只有两个成年人在吸烟、聊天,短短的几个小时,外面的世界已沉睡,没有人来偷听他们诚实的谈话。他站起来走到书架前,问:“你和菲利普是怎么认识的?”雷布思随意拿起一本书来翻阅。
“一次晚宴上,我们很快一拍即合。第二天早餐后,我们在沃里斯顿公墓散步,那时我发现爱上了她……我的意思是那不只是一夜情。”
“你喜欢电影?”雷布思发现有一层书架上全是关于电影的书,便问他。
科斯特洛向他看过来,说道:“我想有一天能尝试着写剧本。”
“你真行!”雷布思翻开另一本书,好像是关于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的诗集。停了一会儿,他又问:“你没有去酒店?”
“没有。”
“你见过父母了吧?”
“是的,见过了。”科斯特洛又取出一支香烟点上。他意识到没有烟灰缸,于是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代替。结果发现了两个烛台,一个给雷布思,一个给自己。从书架转过来,雷布思的脚碰到了什么东西:是一个用金属做的玩具士兵,不到一英寸高。他弯腰捡起来,发现步枪已经被折断了,脑袋扭向一边。应该不是他弄坏的,雷布思轻轻地把它放回原处,回来坐下。
“那你父母把另一个房间退了吗?”他问。
“他们分开睡的,探长。”科斯特洛正在临时烟缸边缘清理烟头,他回答,“这没有犯罪,对吧?”
“这个不好评价,我妻子已经离我而去很多年了,我都记不清是哪年的事了。”
“我敢打赌你还记得!”
雷布思笑了笑:“内疚啊!”
科斯特洛把头倚靠在身后的靠垫上,憋着呵欠。
“我该走了。”雷布思说。
“至少喝完你的咖啡再走吧!”
咖啡已经喝完了,雷布思有点犯困,但如果没人赶他,他仍不打算离开。“也许她会出现的,女人们有时候会这么做,对吧?突然想离开躲避一段时间。”
“菲利普可不是这种类型。”
“但她也可能匆匆离开去某个地方了。”
科斯特洛摇摇头,说:“她知道她的朋友们在酒吧里等着她,不可能忘记这事的。”
“不可能?也许她正好遇到什么人……你知道的,冲动行为,像广告中说的一样。”
“什么人?”
“这是可能的啊,不是吗?”
科斯特洛的眼睛一下变得昏暗了:“我不知道,我也在想她是不是遇到了别的什么人。”
“你不这么认为吗?”
“是的。”
“为什么?”
“如果真有这种情况,她会告诉我的。这就是我的菲利普。”
“你们喜欢相互关心?”
“有时我们不都这样吗?”
“她会不会是为了引人注目,为了让我们到处寻找她?”
“假装失踪?”科斯特洛摇了摇头,又打了个呵欠,“或许我应该睡一会儿了。”
“什么时候召开新闻发布会?”
“下午吧,还得处理一下发布会的主要内容。”
雷布思点点头,说:“在那儿不要紧张,该怎么说就怎么说。”科斯特洛掐灭了烟蒂,说:“我还能怎样?”他把烟盒和打火机还给了雷布思。
“你留着吧,说不定还用得着呢。”雷布思站起来,虽然之前吃了扑热息痛片,此刻还是感到血液直往头上冲。这也许是菲利普的做事方式:科斯特洛这样评价她是不经意的,还是精心设计的呢?科斯特洛也站了起来,他带着微笑,尽管这微笑并不那么自然。
“你从来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对吧?”他问道。
“科斯特洛先生,我还没有下结论。”
“你现在也是吗?”科斯特洛把双手放进口袋,“你会去新闻发布会吗?”
“应该会去。”
“你就等着看我说话是不是有破绽,就像在法庭上是吗?”科斯特洛眯着眼睛,“我不笨,我知道自己可能是唯一的嫌疑人。”
“那你将感激我们站在同一战线上……除非你比我懂得多?”
“你今晚为什么来这里?你没值班,不是吗?”
雷布思朝他走近一步,说:“科斯特洛先生,知道人们过去常常怎么想的吗?他们认为被害者的眼珠里保留着凶手的印记,那就是他们死前最后看到的东西。因此有些凶手将受害人的眼睛挖出来。”
“可是探长,现在我们已经不这么认为了,对吧?你不能采用他们的方式,仅仅凭借眼神的交流来辨认别人的好坏。”科斯特洛朝雷布思凑过来,微微睁开眼睛,“请仔细多看一会儿!”
雷布思看见一双眼睛盯着他,他也直直地盯着这双眼睛。最后,科斯特洛先眨了眼,打断了这种凝视,他转过身叫雷布思离开。当雷布思向外走时,科斯特洛又叫住了他。他用手帕擦了擦烟盒和打火机,然后把这两件东西扔给了雷布思。烟盒和打火机落在了雷布思的脚边。
“我想你可能比我更需要它们。”
雷布思弯腰将烟盒和打火机捡起来,问:“为什么用手帕擦呢?”
“谨慎行事!”科斯特洛说,“证据可能会在最陌生的地方出现。”
雷布思站起来,决定不再开口。到了门外,科斯特洛向他道晚安。他下楼梯时突然回过神来,他想到了科斯特洛擦拭打火机和烟盒的方法,当侦探这么多年来,他未曾见过一个嫌疑犯这样做,这似乎意味着科斯特洛有意这么做。
或者,这个行为是故意给别人看的,但它也向雷布思展示了科斯特洛有沉着、谨慎的一面。
擦拭打火机和烟盒的行为,意味着有人已将事情远远想在前面了……
[1]Farmer Watson即法玛尔·沃森,在这里“农民”是昵称。
[2]1码=0.9144米。